徐燦《永遇樂·病中》:別有懷抱的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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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有懷抱的傷春
??? --說徐燦《永遇樂·病中》
??? 張宏生
??? 永遇樂·病中? 徐燦
??? 翠帳春寒,玉墀雨細,病懷如許。永晝懨懨,黃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幸楊花,多情燕子,時向瑣窗細語。怨東風、一夕無端,狼籍幾番紅雨。
??? 曲曲闌干,沉沉簾幕,嫩草王孫歸路。短夢飛云,冷香浸佩,別有傷心處。半暖微寒,欲晴還雨,消得許多愁否?春來也,愁隨春長,肯放春歸去。
??? 詩是志的凝結,只有身處無可奈何之境,懷有萬不得已之情,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才能寫出好詩。徐燦身遭國變,家事復有難言之隱,而己身又在病中,以其善感之心,如何能堪!因而寫下這首優秀的《永遇樂》。
??? 清晨,小雨未停,氣溫變冷,帳中的主人公抱著衰病之身,更加感受到節候的無常。她是一夜未睡,還是臨明驚醒,詞中并未明說,只用“病懷如許”一句輕輕帶過,隨即詳為敘寫其情。主人公整整一天都感覺到愁病之深,直到黃昏,未得紓解,那華美的博山爐,香氣裊裊,也只是徒增愁懷而已。懨懨,歐陽修《定風波》有“年年三月病懨懨”語;悄悄,則出自《詩·庸風·柏舟》:“憂心悄悄。”但是,令詞人憂心的是什么呢?又打斷不說,轉為寫景。楊花輕浮無根,所以為薄幸;燕子不忘舊巢,所以為多情。二者本非同類,不僅自然屬性不同,人類所賦予它們的品質也不同,但現在卻一齊來到了詞人的窗前,細語低訴。看似矛盾,聯系作者的身世,正見出其萬感橫集,五中無主的狀態,確是“剪不斷,理還亂”,于是仍集中筆力寫傷春。紅雨,喻落花。劉禹錫《百舌吟》:“花枝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李賀《將進酒》:“桃花亂落如紅雨。”但“幾番”二字,卻具見詞人觀察之細,感懷之深。一夜風雨,摧折花落,原在意想中,不過,詞人卻在一樣狼藉的落花中,發現凋零的時間還有長短的不同,因而更加感到夜間風雨之威,不管枝頭花朵多么具有生命力,仍然是不堪摧殘。所以有“無端”之感,所以要“怨”.
??? 過片由景到情,抒發主人公心中的感受。起首三句,刻畫了深閨中盼歸的女子形象。“嫩草”句出自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招隱之說,向有二解。或曰招致山谷潛伏之士,或曰含有離開朝廷,避禍遠引之意。今取后者。徐燦的丈夫陳之遴原為明朝顯宦,人清再仕,有虧品節。徐燦雖然心中不滿,格于身份,無以表之,所以在用典時,賦予微言大義。可是,夜長夢短,連夢中都無法充分表達此中幽情,只有像屈原一樣,“制菱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離騷》)這也就是“冷香浸佩”的意思。在這樣的感情形態中,自然逗出“別有傷心處”一句。接下來三句,有兩層意思。天氣陰晴寒暖不定,就病中的主人公來說,當然是難以將息;但反清復明之大業渺茫難知,努力總是伴隨著失望,不也使人感到愁之無極嗎?于是末三句就專門寫愁。淵源所自,見于趙德莊《鵲橋仙》“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以及辛棄疾《祝映臺近·晚春》“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但翻進一層,又有發展。趙、辛僅說到春天帶來春愁,因而希望春歸之時,再把原樣的愁帶走。徐燦卻認為,愁并不是靜態的。它隨著春天的到來而到來,也隨著春天的發展而增長。它增長到這種程度,甚至連春天也不肯放走,意即主人公的心里將永遠為春天而感傷,永遠有排遣不盡的春愁。這一寫法,在前人的基礎上,又翻出了新意。
??? 讀徐燦此詞,難免讓我們想起宋代杰出的女詞人李清照。的確,徐詞化用李詞之處甚多。如“怨東風”數句,出自李《如夢令》:“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永晝懨懨”數句,出自李《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半暖微寒”數句,出自李《聲聲慢》:“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詞中的疊字,也和李清照的《聲聲慢》頗有淵源。宋代以后的女詞人,在創作時,心目中往往有李清照在,這首詞也可以提供一個例證。但徐燦和李清照雖然時代和身世有相同之處,但徐由于丈夫的仕清,顯然有更多的難言之隱。像“嫩草王孫歸路”這樣的感受,李清照的詞中就不曾出現過。因此,這兩位不同時代的杰出女詞人在對各自生活的感情體味上,仍然有不少非常個性化的東西,不獨藝術上各出機杼而已。
???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
??? 原載:《古典文學知識》2001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