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世俗化的喜劇形象與國民的隱顯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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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化的喜劇形象與國民的隱顯人格
??? 曹炳建
??? 內容提要 《西游記》中豬八戒形象以“貪”和“呆”為其外部特征,以“真”為其形象的實質性內容,是世俗化的喜劇藝術典型。本文分析了人們對豬八戒形象既喜愛又嘲笑的矛盾審美觀感,認為這既和國民性格中的隱性人格和顯性人格這種分裂型的雙重人格有關,也是人類所共有的個人欲望與社會道德責任感矛盾的產物,同時又與這個形象的喜劇性特征有著重要聯系。
??? 關鍵詞 《西游記》 豬八戒 隱顯人格 喜劇
??? 豬八戒是《西游記》中一個既簡單又復雜的人物形象。說他簡單,是說他的個性直裸裸地坦露,如水晶一般呈現在人們面前;說他復雜,是說這個形象矛盾重重,呈現出多層次的二律背反,讓人難以把握其根柢。歷來研究者曾從不同角度研究八戒形象,并取得了不少可供借鑒的研究成果,但似乎又都未能更全面地把握這個形象。我們認為,要真正全面把握八戒形象,一方面必須聯系作者創作這個形象的時代背景和矛盾心態來研究,同時又必須從人們接受和欣賞這個形象的矛盾心理以及這個形象的喜劇性特征來研究。試論如下,以就教于學界同仁。
??? 一
??? 八戒形象最表層的性格特征,便是他的貪欲。這一點幾乎成為所有學者乃至普通讀者的共識。如果全面總結,其貪欲表現為七貪一愛。
??? (1)貪吃。八戒食腸寬大,常常為吃而洋相百出。他吃起飯來如風卷殘云,不論米飯、饅頭、卷子、面條,一股腦地往嘴里“丟”.五莊觀偷吃人參果,他“轂轆的囫圇吞咽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反問悟空、沙僧“吃的是什么”.在通天河畔陳家莊吃飯時,未等唐僧念完《啟齋經》,八戒就等不及,“拿過紅漆木碗來,把一碗米飯,撲的丟下口去,就了了”,被那些端飯的仆人稱為“磨磚砌的喉嚨,著實又光又溜”.在寇員外家,他聽說要上路,心中慌了,“拿過添飯來,一口一碗,又丟轂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卷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袖”. 妖怪在山上噴云吐霧,悟空哄他說是前村人家蒸饅頭齋僧,他就信以為真,前去吃齋;妖怪圍上來捉拿他,他還說:“不要扯,等我一家一家吃將來。”
??? (2)貪色。還在任天蓬元帥期間,他就調戲嫦娥。被貶人間,他先是和卵二姐結婚,又招贅于高太公家。當了和尚,他仍然色欲不泯,一看到年輕俊俏的女子,就“忍不住口角流涎,心頭撞鹿,一時間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不覺得都化去也。”四圣試禪心時,他一開始就扭捏作態,出盡洋相;及至見到嬌滴滴的三個女兒,更是“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白骨精變成了“月貌花容的女兒”,“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他也曾變成鲇魚精,和七個女妖一塊洗澡。直到在天竺國遇到了月中嫦娥,他還是忍不住跳在空中,抱住霓裳仙子要“耍子兒去也”.
??? (3)貪穿。離開高老莊時,他除了向高太公要“掛腳糧”外,就是要“一件青錦袈裟”,“一雙好新鞋子”. 他在妖怪幻化的空房子里發現了三件納錦背心,便貪占小便宜,拿出來穿在身上。他非常愛惜衣服,每當過河下水,都要先脫了衣服鞋子。就連他攢私房錢,也是為了“買匹布兒做件衣服”.
??? (4)貪睡。唐僧讓他去化齋,他卻“把頭拱在草里”,“丟倒頭,只管齁齁睡起”.悟空派他去巡山,他一頭鉆進紅草坡,“轂轆的睡下”.打不過黃袍怪,他便借口出恭,丟下沙僧鉆進“蒿草薜蘿,荊棘葛藤”里,“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
??? (5)貪財。在烏雞國,悟空騙他說去偷妖怪的寶貝,他就說:“我也先與你講個明白,偷了寶貝,降了妖精,我卻不耐煩甚么小家罕氣的分寶貝。我就要了。”烏雞國皇宮的井龍王要他馱國王的尸體,他竟然向井龍王要“燒埋銀”,并叫道:“果然沒錢,不馱!”天竺國國王欲招唐僧為駙馬,送悟空三人前去取經,八戒便道:“送行必定有千百兩黃金白銀,我們也好買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會親耍子兒去耶。”特別是在取經路上,他竟然“零零碎碎”攢下了五錢銀子的私房錢。
??? (6)貪圖安逸。他對取經缺乏堅定性和滿腔熱情,常常害怕困難。剛參加取經隊伍,他就對高太公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正由于存了這一段心腸,所以他一碰到困難就打退堂鼓,講泄氣話,說什么:“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吧。”“分開了,各人散伙: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
??? (7)貪生怕死。打不過妖怪,八戒決不硬拼,往往是拖起釘鈀就跑。有時一遇到妖怪,他便“戰戰兢兢,伏之于地,把嘴拱開土,埋在地下,卻如釘子釘一般”.獅魔王現了原身來吞他,他急抽身往草叢里一鉆;看到悟空被妖怪吞進肚去,他還直埋怨說:“這個弼馬瘟,不識進退!那妖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入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
??? 八戒的“一愛”,就是愛打小報告,蒙蔽唐僧念《緊箍咒》。悟空對此就十分惱火:“但只恨他動不動分行李散伙,又要攛掇師父念《緊箍咒》咒我。”三打白骨精時,他攛掇唐僧念咒,“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悟空讓他背烏雞國國王,他也懷恨在心,算計著報復悟空:“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攛掇師父,只說他醫得活;醫不活,教師父念《緊箍兒咒》,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
??? 對八戒這七貪一愛的總結,人們可能不會有太大的爭議,但對八戒貪欲的評價,就不免仁智各見。概括說來有以下三個方面的意見:第一,從肯定人的正常欲望出發,認為八戒“具有個性解放的世俗型的素質”[1],是“弘揚人欲的凱歌”[2]等。第二,完全否定八戒的欲望,認為八戒是“受批判受嘲笑的對象”[3],其性格具有“小生產者和小私有者的品格特點”,是“處于中間狀態的人物”[4],“從豬八戒身上可以反觀到人類自身行為的滑稽、丑陋”[5]等。第三,認為八戒的貪欲是其重大缺點,但又是出于人之常情,如說八戒是“‘肉’的象征”[6],是“求生存的典型”[7],是“取經路上的凡夫俗子”[8],是“善惡擁抱、美丑渾一的復合式形象”[9]等。下面,就讓我們對這些不同的觀點進行一個綜合的剖析。
??? 我們認為,要正確地把握八戒形象,必須聯系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及其創作心態來研究。
??? 《西游記》產生的明代后期,是一個在躁動中孕育著變革的時代。針對著程朱理學的道德禁欲主義,在思想領域內興起了以王學左派為代表的思想解放的啟蒙思潮。盡管王守仁的心學也是希望通過人心的自我修養和完善,達到“存天理,去人欲”的目的,但是,他斷言天理是人心的映像,認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陽明全書·與王純甫》),就使人心擺脫了“天理”的束縛,向著自由的境界發展。泰州學派的開創者王艮繼承了王學的進步思想,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十二,《處士王心齋先生艮》)的命題,使思想界把注意力由個人的道德修養轉向關注人們的實際生活。羅汝芳則公開聲稱:“解纜放船,順風張棹,則巨浸汪洋,縱橫任我,豈不一大快事也耶。”(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十四,《(近溪)語錄》)何心隱說得更干脆:“性而味,性而色,性而聲,性而安佚。”(《何心隱集》卷二,《寡欲》)著名異端思想家李贄更是高倡以情反理、以欲反理,認為:“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藏書》卷三十二,《德業儒臣后論》)“趨利避害,人人同心。”(《焚書》卷一,《答鄧明府》)“聲色之來,發于性情,由乎自然。”(《焚書》卷三,《讀律膚說》)在“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焚書》卷一,《答鄧石陽》)的命題下,他充分肯定人的各種欲望,“如好貨,如好色,如勤學,如進取,如多積金寶,如多買田宅為子孫謀,博求風水為兒孫福蔭,凡世間一切治生產業等事”(《焚書》卷一,《答鄧明府》),都是合理的。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則認為:“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就是人生的一大“快活”(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卷五,《龔惟長先生》)。進而,這些思想家們要求為政立國,也要順乎人情。馮夢龍就說:“王道本乎人情。不通人情,不能為帝王。”(《情史類略》卷十五,《智胥》)李贄更要求為政要滿足人的需求,尊重人的才能,即所謂“因其政不易其俗,順其性不拂其能。”(《焚書》卷三,《為政篇》)
??? 正是在進步思潮的影響下,吳承恩表達了對人欲的寬容態度。唐僧就曾這樣說:“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把神圣的取經庸俗化,也就從反面把商人追求金錢的欲望神圣化。孫悟空身上也表現出人欲的特點,如率性而為地大鬧天宮,對名的強烈追求等。當然,對人欲的寬容態度,主要還是表現在八戒身上。八戒的“七貪一愛”,與佛教的教義和儒家的道德修養都是格格不入的。特別是他這些貪欲并不是隨著取經的進程一步步改正,而是始終一貫的,連佛祖也說他“保圣僧在路,卻又有頑心,色情未泯”.但縱然如此,如來又不顧佛教戒律,封他為凈壇使者,以滿足他的口腹之欲,并聲稱這個封號“乃是個有受用的品級”.可見,作者受時代思潮的影響,并沒有把人欲看成罪惡,這顯然有違于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大綱。從這個角度看,說八戒“具有個性解放的世俗型的素質”,是“弘揚人欲的凱歌”,似乎具有一定的道理。
??? 但是,這種說法也有故意拔高八戒之嫌。從《西游記》的文本實際來看,作者對八戒的貪欲并不是肯定和歌頌,而是在寬容基礎上又表現出善意的嘲笑。作者對八戒那貪婪的吃相和見到女色時那種猴兒急相的描寫,對其七貪一愛的嘲諷,讓每一個讀者在閱讀時無不爆發出笑聲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就在于八戒缺乏高層次的人生追求。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將人類的基本需求歸納為五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和相屬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需要[10].弗洛伊德把人格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11].八戒的貪欲,顯然只是人類低層次欲望的表現,基本上還停留在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上,有本我而沒有自我,即自我缺乏對本我的駕馭能力。文學作品當然應該表現人性的基本需求,否則就有可能把人物塑造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超人和圣人,從而喪失其客觀實在性;但同時也要表現人性的高級需求,從而在更高層次上調動人們的社會責任感,促進社會的總體發展,并由此更進一步滿足每個個體的人生欲望。從這樣的角度看,八戒的貪欲就表現為我們常說的“缺點”.因此,說八戒“滑稽丑陋”, 具有“小生產者和小私有者的品格特點”,是“受批判受嘲笑的對象”,是“處于中間狀態的人物”,似乎也具有一定的道理。
??? 但是,《西游記》文本提供給我們的事實是,八戒的貪吃貪色,與他低層次的人生需求得不到正常滿足有關。在取經路上,食腸寬大的八戒不僅要忍受漫漫長路的辛苦,忍受性饑餓的折磨,更要“常忍半肚饑”.當一個人的基本需求長期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卻指責他沒有高層次的人生追求,顯然又有過于苛求八戒之嫌。
??? 這里,表現出吳承恩矛盾的創作心態,即對欲既承認又否定,對八戒既寬容又嘲笑的二律背反。在這個問題上,吳承恩和明代后期啟蒙思潮的思想家們同中又有不同。受啟蒙思潮的影響,他對人欲采取了寬容的態度,但對超越一定限度的貪欲又予以嘲笑和否定。他滿腔熱情地描寫了孫悟空的大鬧天宮,同時又認為這是“欺天罔上”;西天路上,孫悟空又被戴上了緊箍。同樣,作者把八戒塑造成為一個貪欲不泯的形象,但又對八戒予以某種程度的嘲笑和揶揄。由此不難看出,作者雖然并不像程朱理學那樣認為個人欲望就是罪惡,但又不像啟蒙思潮的思想家們那樣過分地強調個人的欲望。他沒有為社會設計出一種更新的、和諧的存在形式,也沒有為人欲的表現和滿足設計一個可行的方案。從這個角度看,筆者更贊成將八戒看作“‘肉’的象征”,是“求生存的典型形象”,是“取經路上的凡夫俗子”.
??? 二
??? 不過,上述各種觀點都僅僅把注意力集中在八戒的“貪欲”上,還沒有能更全面地把握這個形象的全部特征。實際上八戒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特征,這就是“呆”.在《西游記》中,幾乎沒有人不認同八戒的“呆”:不僅悟空、沙僧、高太公叫他呆子,就連唐僧也時常“呆子”“夯貨”地亂叫,甚至作者在行文的過程中,大量地運用“那呆子”、“呆子說”等語言來直接指代八戒。運用現代搜索軟件對《西游記》進行搜索,“八戒”一詞出現1789次,“呆子”一詞出現431次,“悟能”一詞出現70次。由此可見,“呆子”已經超越“悟能”成為八戒的第二大稱呼。
??? 八戒呆的特征和他動物、人、神三位一體的形象特點有關。
??? 首先,八戒具有豬的動物外形和動物習性。在中國人的觀念里,豬本身就和既蠢且笨、腦子不開竅聯系在一起;更有證據說明,豬在民族文化中常被作為“貪欲的象征”[12].因此,八戒就很自然地和“呆子”聯系起來。在高太公的眼中,他“長嘴大耳朵”,“腦后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他行動也十分蠢笨,雖然有三十六般變化,卻只會“變山,變樹,變石頭,變癩象,變水牛,變胖大漢”;要變小女孩,也只能變過頭臉來,“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他的腦子不開竅,更使他洋相百出。在碗子山波月洞,黃袍怪哄他去吃“人肉包兒”,“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他編造謊話,還必須事先演習一番,走路時“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里溫習”.
??? 其次,八戒的呆和他“人”的經歷有關。被貶下界之后,他先是招贅在卵二姐家,并在卵二姐死后繼承了“一洞的家當”.此后他又招贅到高太公家,當了三年倒踏門女婿。三年間,他“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筑土打墻,耕田耙地,種麥插秧”,為高太公家“掙了許多家資”.這樣的經歷決定了他對現實的物質生活有著執著的追求,世俗的東西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的眼光和見識都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特別是當了和尚之后,生活環境發生了變化,他卻仍然保持著自己固有的本色,結果就不免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洋相百出,舉手投足都讓人忍俊不禁,處處表現出呆來。
??? 當然,現實生活的經歷,使八戒在某些生活經驗上,甚至比悟空、唐僧都更為成熟。他知道如何用石頭試河水的深淺;在冰上行走,他讓唐僧橫擔著錫杖,以防掉進冰凌眼里。犯 流氓罪而被貶的遭遇,使他對法律特別敏感,動不動就搬出法律條文來。悟空打破了他的大門,他就指責悟空:“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 死罪哩!”悟空打死白骨精,八戒就對唐僧說:“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擺站。”他呆歸呆,有時候也表現出幾分精明。青毛獅子精變成了唐僧模樣,難以辨認,是八戒對悟空說:“你且忍些頭疼”,叫師父念念《緊箍咒》,“我與沙僧各攙一個聽著。若不會念的,必是妖怪。”果然一試就靈。象精用鼻子卷住了悟空,卻沒有卷手,八戒在一旁就叫道:“咦!那妖怪晦氣呀!卷我這夯的,連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動;卷那們滑的,倒不卷手。他那兩只手拿著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一下子提醒悟空,降服了妖怪。至于義激美猴王,連機靈的孫悟空也中了他的激將法。
??? 正因為八戒有著高老莊的務農經歷;其所使用的武器又是農民常用的工具釘鈀;西天路上又動不動分行李散伙,要回高老莊看看自己的渾家,說明他熱戀著“兩坰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農民式生活;他的狡黠又是農民的“小黠而大憨”;再加上他的七貪一愛都具有農民的特征,所以,過去有人就把豬八戒看作農民的典型,認為作者正是在為農民“寫心”[13].但這種觀點的缺陷在于,豬八戒真正過農民生活,也只不過在高老莊短短的三年時間;他的釘鈀是遠在他身為天篷元帥的時候便帶在身邊了;在取經路上他時刻想念高老莊的生活,也只不過是性饑餓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七貪一愛也并非只有農民才有的特征。因此,說八戒是農民的典型,總讓人感到概括力還遠遠不夠。
??? 其三,八戒的呆,和他神的出身有關。八戒雖然有生活經驗,懂法律,有某些精明之處,但仍然給人以呆的印象。這是因為,在常人的心目中,神秉承天的意志行事,是不應該關注世俗小事的,世事洞達,人情老練并不是神應有的特征。八戒以神的身份,豬的呆笨,而語言行為包括其中的“精明”,卻完全是世俗型的,這就造成了身份和行為之間的極端不協調,并從這種不協調中爆發出喜劇來,引起人們的嘲笑,使人們更覺其呆。
??? 那么,作者為什么要把八戒塑造成為一個呆子形象呢?這大致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寫八戒的呆,是為了中和他的貪。八戒的呆與貪是相輔相成的,缺一不可的。如果八戒只呆而無欲,那他只能是十足的呆子;十足的呆子雖然在某種情況下也能讓人產生惡作劇式的笑,卻很難調動人們藝術欣賞的快感。相反,如果八戒只貪不呆,那就只能是完全否定型的藝術典型。這是因為,如果一個人貪得無厭,缺乏高層次的人生追求,又十分精明,他一定懂得如何去實現自己的貪欲,甚至不惜以他人的生命、財產和貞操為犧牲品,那么,這個人不是惡人,就是偽君子。比照《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我們就會明白這一點。而八戒卻是取經集團中的一員,作者有意描寫他的貪欲,卻無意把他寫成惡人。這就必須從他的性格中找出能中和他的貪欲的特征,于是,他性格中呆的因素便被發掘出來,加以強調描寫,使他既有幾分的狡黠,但又不是陰險人物;既有不滅的貪欲,又無法去實現自己的貪欲,從而造成人物自身行為的不協調,并由此形成一系列喜劇性情節。
??? 第二,呆子形象的出現,和市民階層新的文學審美觀念也有一定的聯系。明代后期,市民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逐漸增強,他們必然要求文學作品反映他們自己的生活,表現他們的喜怒哀樂,并以他們喜聞樂見的形式表現出來。于是,傳統的富于古典美的人格模式的一統地位開始動搖,社會普通型的人格模式開始在文學作品中出現;在文學形式上,則是文學審美趣味由雅向俗的轉變。如果我們拿《西游記》同此前的《三國演義》、《水滸傳》及此后的《金瓶梅》等小說加以比較,便可看出這種變化的軌跡。《三國演義》、《水滸傳》多注意從道德的高度來把握其主要人物形象;其評價人物也是優劣好壞、或善或惡涇渭分明;其中的正面形象,大都是足以讓人欽敬和奉為楷模的帝王將相、英雄豪杰等。《金瓶梅》等小說則主要描寫市井生活,塑造市民階層熟悉的人物形象;作品的主要人物與傳統的道德標準完全背離或者竟然是反道德傳統的。《西游記》卻以孫悟空為主角,表現了為造福人類的事業而奮斗的抗爭與進取精神;同時,又通過八戒形象,反映了市民的要求和審美情趣。八戒的貪欲顯然是小市民欲望的文學表現;他的呆則表現了市民對自身精神的肯定--在嘲笑八戒的同時,表現自鳴得意的高人一籌。從形式上看,則是以八戒的呆幻化出一連串喜劇性情節,使全書充滿了幽默詼諧的情趣。由此可見,八戒形象實際上是中國文學由雅到俗、由貴族文學向市民文學、由古典審美趣味向近代審美趣味轉化的橋梁,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
??? 從這個角度看,有人說豬八戒“帶著小市民的意識與趣味”[14],體現了“新興市民思想”[15],也有一定的道理。明代后期,與啟蒙思潮相呼應,新興市民以自己的親身實踐,形成了與封建秩序相對抗的新的社會風氣。自嘉靖初年開始,“風俗自淳而趨于薄也,猶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豪門貴室,導奢導淫,博帶儒冠,長奸長傲。日有奇聞疊出,歲多新事百端。牧豎村翁,競為碩鼠;田姑野媼,悉戀妖狐。倫教蕩然,綱常已矣”(范濂:《云間據目抄》卷二)“贖貨之風,日甚一日,國維不張,而人心大壞。”(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貴廉》)風氣漫衍,波及士林,以至于文人“聞一道德方正之事,則以為無味而置之不道;聞以淫縱破義之事,則投袂而起,喜談傳誦而不已。”(屠隆:《鴻苞節錄》卷二)于是,越禮犯 分、靡爛奢侈、縱情聲色、追求享樂,成為市民社會的普遍現象。對這種社會風氣或褒或貶,自有不同評說,但它有力地沖擊了封建等級制度和道德禁欲主義,卻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正因此,人們認為,表現在八戒身上的的貪欲,正是市民反抗封建禁欲主義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
??? 但是,市民說只看到八戒的的貪,而沒有充分認識到其性格中呆的因素。縱然八戒的貪欲是市民沖破封建禁欲主義的外在表現,但是,市民人格以精明為特征,和八戒的呆正相矛盾。同時還必須看到,八戒式的貪欲也不是唯有市民才有的特征。《孟子》早就說過:“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盡心下》)《禮記》中也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禮記·禮運》)可見欲望是人性的基本特征,是世俗社會人人都有的最基本的人生需求。因此,我們認為,八戒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市民,甚而也不是“新興市民、商人和農民的綜合體” 形象[16],而是封建時代世俗化的藝術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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