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詞筆記五則
作者: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讀詩詞筆記五則
顧農
岑參還有細寫娛樂的有趣詩
提起盛唐大詩人岑參(715?-770),人們總是想到他那些膾炙人口的邊塞詩。然而一個作家的最強項并不就是他的全部,岑參還有不少有趣的作品,涉及唐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包括游戲和娛樂。這里舉他的一首《敦煌太守后庭歌》為例。
敦煌太守才且賢,郡中無事高枕眠。
太守到來山出泉,黃砂磧里人種田。
敦煌耆舊鬢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
城頭月出星滿天,曲房置酒張錦筵。
美人紅妝色正鮮,側垂高髻插金鈿。
醉坐藏鉤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
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黃金錢。
此中樂事亦已偏。
此詩當作于天寶八載(749)岑參第一次西行途中在敦煌稍作停留之時。
那時敦煌是西北的交通樞紐,一個非常繁榮的城市。其時的太守很有政績,深得當地父老愛戴。他對由首都來將去安西前線的青年詩人招待非常熱情,安排酒會,且有美女出場作陪,大家一起玩藏鉤射覆的游戲。岑參先前大約很少見到這樣盛大的場面,頗為興奮,詩中作了細致地描寫。
玩藏鉤時將與會者分為兩組(當時的術語謂之“曹”),一組將硬幣指環金鉤一類小玩意兒經過一番傳遞(“送鉤”)以后藏在其中某一人的掌心中,然后大家握起拳頭來,讓對方一組的代表出來猜,是藏在誰的拳心中,從而分出勝負決定誰人飲酒。要猜得準是很不容易的,當然猜不出也無所謂,那就多喝一些酒吧;如果猜中了那就大為得意,請對方喝酒。射覆者主要靠觀察對方一組每人的表情,更多的則是靠碰運氣,也可能借此開些玩笑或傳達某種情意。這樣的游戲顯然能夠大大活躍酒會上的氣氛,人數較多男女雜沓時尤其是如此。
藏鉤射覆來源很古,漢晉時代已頗流行,到唐朝則大行其道,新花樣很多,氣氛也更為熱烈。晚唐李商隱有一首《無題》詩寫道:“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詩人拿熱鬧有趣動人心弦的藏鉤射覆與冷清無聊的官場生涯做對比,更大寫自己參與游戲時的心靈感應,深刻微妙,傳誦甚廣;而就描寫的細致來說,遠不如岑參這首《敦煌太守后庭歌》。
反映真實心聲的韓愈左遷詩
古人以右為上,左為下,于是貶官也叫“左遷”。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寫過一篇《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詩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圣朝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這回被下放是因為他上了一道《諫迎佛骨表》。憲宗皇帝要去迎接佛骨,他卻直截了當地表示反對。韓愈上此表在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八日,到正月十四日,他就被免去刑部侍郎一職(相當于現在的副部級),“蒙恩除潮州刺史”。憲宗本擬判他死刑,幸有人營救,說韓愈言論雖然極其荒謬,還是出于忠心,宜示寬容以開言路;于是寬大處理,把韓愈打發到當時還是蠻荒之地的潮州去當地方官(刺史相當于現在的地廳級)。
此詩首聯兩句開門見山,說對于自己的沉重打擊來得非常迅猛。韓愈由首都長安到潮州去,要走幾千里的路程。此時他已走到距長安一百七十多里的藍田關,侄孫韓湘趕到這里來看望他,于是寫下了這首詩。詩中的“秦嶺”指終南山,首都在山北,藍關在山南,所以用“云橫”二字表明其間難以重返的阻隔;“家何在”則是說全家都被下放,已經尾隨而來,不知現在已走到哪里。到第二年即元和十五年(820),韓愈得赦返京時寫過一首《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謫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蒙恩還朝,過其墓留題驛梁》,可知韓愈的家小在他本人上路后不久也上了路,12歲的小女兒韓挐死于途中的層峰驛,就地掩埋。
盡管韓愈的處境艱難狼狽,他并沒有屈服。詩中最有光輝的兩句是頷聯:“本為圣朝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這里他仍然堅持自己一貫的主張。韓愈一向排佛,反對佛教的過度膨脹,反對以國家的名義提倡佛教。韓愈關心和考慮的是國家的長治久安,諫迎佛骨乃是“為圣朝除弊政”,有些話非說不可,哪怕會因此丟了身家性命!
到元和十四年(819)四月二十五日,韓愈終于走到了潮州治所,按慣例上過一封《潮州刺史謝上表》,其中有云:“臣以狂妄憨愚,不識禮度,上表陳佛骨,言涉不敬,正名定罪,萬死猶輕……既免刑誅,又獲祿食,圣恩弘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為謝!”態度與他在此詩中所宣示的大異其趣。但那是寫給皇帝看的官樣文章,其中固然可能有真心的認罪,更可能是高壓下的違心之論。他要茍全性命,不得不爾;而秘不示人或僅給少數親近者一閱的詩篇包含了更多真實心聲。要了解韓愈的內心世界,還是他的這些詩更加重要而且可信。
《菩薩蠻》里的電影鏡頭
曾有一位青年朋友跟我說,詞比詩難讀,字都認得,句子也懂,但有些句子之間似乎沒有什么聯系,于是整首詞就不知所云,或者模模糊糊,只覺得意境很美。我讓他舉例說明,他便舉出晚唐大詞人溫庭筠的《菩薩蠻》來:
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
前兩句好懂,無非是閨中陳設,相當華麗高級。以下便不知怎么回事,“江上”二句很美,但與閨中人似乎無關,詞的前后文不大連得起來。
我對他說,讀詞要進入境界,多加想象,而且心要細一點。這首溫詞得注意第二句中的“夢”字,女主人公睡在鴛鴦被里大做美夢,以下六句大約都是她的夢境。這樣詞句就聯起來了。第三句以下所寫的,應當是一個春秋佳日的夜晚,江上殘月,柳色如煙,一個女子這時跑到這地方來,恐怕是跟情人約會。那一天她穿一件藕絲色的衣服,頭上戴著“人勝”(人形首飾,唐代時髦的東西),打扮得特別漂亮。哪一天自己穿什么衣服,怎么打扮的,在一般情況下不會記住,也用不著記住的,但特別有意義的日子那就不同。看來,詞里的那一天是她特別精心策劃過的。最后兩句仍在江上,她又深情地回憶起那一天自己的興奮和陶醉:滿頭“香紅”的鮮花把兩鬢分開,玉釵隨著江風的吹拂而搖動,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啊。不錯,詞中始終沒有出現她的情人,但我想其人的存在是不言而喻的。否則她一個人到這里來干什么?又何必打扮得如此靚麗?又為什么如此念念不忘?
所以,這首詞的寫法頗近于連續來兩個電影鏡頭,前一個對準富麗溫馨的閨房,后一個拉到明媚清新充滿生氣的江上。兩個鏡頭無言地連接在一起,就把女主人公內心的秘密完全發露無余了。這種辦法,現代電影中謂之“蒙太奇”;其實,中國古詩中早已有所運用,甚至已經相當圓熟了。
這種類乎電影的表現手法,不但唐五代詞中有之,更早的作品里也有。如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其中就有不少這樣的鏡頭。詩中形容焦母之怒,只用“捶床”二字(“捶床便大怒”);而形容劉母之驚,則用“大拊掌”三字(“阿母大拊掌”),各來一個特寫鏡頭,兩位老太太的性格神態就表現得鮮明如畫了。當蘭芝離開焦府回娘家時,仲卿騎馬相送,此是生離死別,大有文章可做的所在,而作者僅用了十個字“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情韻俱足。其定格畫面,如果用作電影海報廣告畫,我想效果大約也不錯。這些處理,很有點像電影鏡頭的剪接切換,能大大增強藝術感染力。
《孔雀東南飛》是一首長詩,表現手法豐富多彩;《菩薩蠻》只是小令,難以充分展開,所以只能有那么兩個鏡頭,點到即止,尤為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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