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水汪倫情
作者: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桃花潭水汪倫情
李國文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的這首《贈汪倫》詩,因為編進了小學語文課本,在中國大地上,幾乎無人不知。但是,要問一下,詩中的這位主人公,他的來龍去脈,他的履歷行狀,就沒人說得上來了。據《李白集校注》,另收《過汪氏別業二首》,也找不到有關汪倫的細節。
據李白詩,主人汪倫,富有好客,因此有條件邀請李白到他家小住。而且他家別墅,適在風光漪麗的涇川,藍天白云,綠山碧水,詩人剛剛到達,這一派景色,引起他詩興大發。“疇昔未識君,知君好賢才”,雖然初次見面,兩人一見如故。相當投緣,互道契闊,話如泉涌。而且,“我來感意氣,捶炰列珍羞”,主人家的高規格接待,其親切,其殷勤,也讓詩人感動。估計唐朝的“徽菜”,就相當考究了,讓詩人食指開動,大快朵頤。“相過醉金罍”,“吳籥送瓊杯”,看來李白在汪氏別業小憩,吃得固然開心,喝得好像更加開心。
詩題下有編校者的小注:“白游涇縣桃花潭,村人汪倫常醞美酒以待白,倫之裔孫至今寶其詩。”
汪倫善醞,他的家釀美酒,自然是上乘的佳醪,著實令好酒的詩人,迷戀陶醉。從同題的兩首詩中,“酒酣欲起舞,四座歌相催”,“酒酣益爽氣,為樂不知秋”,兩次同用“酒酣”一詞,我估計老先生喝高了,來不及推敲,才犯 了詩家的重復之忌。看來詩人在汪倫家鄉作客,手不釋杯,酩酊而醉,達到暢飲的最高境界。幸好唐代的酒,酒精度不高,不至于醉到昏天黑地,所以,“李白斗酒詩百篇”,雖醉,還可以寫詩。若是宋代的酒,例如水滸好漢武松,在景陽崗打虎前喝的那種三碗不過崗的酒,李白恐怕爛醉如泥,詩是寫不成的了。
正是這首李白的詩,使得汪倫與詩一齊不朽。猶如王勃《滕王閣序》,那句“都督閻公之雅望”,與“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起,千年以來,被人吟誦朗讀。歷朝歷代,在南昌任地方官者,可有一位如洪州牧閻伯嶼那樣名留千古?同樣的道理,李白這一輩子,他與多少人同酌,又有多少人與他同醉,可誰也沒有汪倫的這份榮幸,與詩同在,其名永存。一首好詩,一篇美文,能起到這樣的效用,是出乎作者預料的。本是名不見經傳的,本是極一般人的汪倫,卻在李白的詩中,留下來深情的名聲。如汪倫這樣一個既非官員,又非文士的普通人,能夠與詩同存,人們都認為是李白筆下寫到了他的原故。其實,李白在他的作品中寫的人很多,為什么獨獨汪倫被大家記住了呢?我認為,在于詩人比喻汪倫待客之情,比桃花潭水還要深,這個具有沖擊力的文學形象太動人了。所以,這位如此深情的朋友,這位如此深情的主人,才隨著這首詩,永遠地會活在人們心中。
清人袁枚的《隨園詩話》,對汪倫之約,有一段記載:“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并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日。”
我特別欣賞“李大笑”這三個字。因為今之李白,已經很難做到大師那樣的豁達坦蕩了。
當代作家筆下的的貴族化,和當代作家精神的貴族化,已經離普通人很遠很遠,碰上袁枚所說的汪倫式的這種老百姓玩笑,究竟有多大的承受力,我是懷疑的。會不會因為賓館不夠星級,排位不夠尊重而拂袖而去?會不會因為酬金不夠豐足,紅包不夠份量而扭頭就走?會不會因為照顧不夠周到,招待不夠熱情而恕不奉陪,都是這些年里來文壇上屢見不鮮的事實。
作家追求貴族化,勢必就不能平民化了。文人要是不能與那些平常的,平凡的,普普通通的大眾,打成一片,平等相處。同樣,這些平常的,平凡的,普普通通的百姓,也會背對文人,疏離文學,不再買文人的賬,不再為文學捧場,也是很正常的現象。所以,這些年來,在車載斗量的當代作品中,老百姓為主角,工農兵為主角,普通人為主角,又有幾多?而如李白這樣情真意摯的,表現名不見經傳的人物,表現生活于底層的群眾,表現普通人情懷的詩篇,恐怕是更不容易讀到的了。
原載:《 中華讀書報 》( 2012年02月08日 0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