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回憶恩師季羨林先生
作者:王岳川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季羨林(1911.8.6~2009.7.11):中國山東省聊城市臨清人,字希逋,又字齊奘。國際著名東方學大師、語言學家、文學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聊城大學名譽校長、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是北京大學的終身教授。
??? 早年留學國外,通英、德、梵、巴利文,能閱俄、法文,尤精于吐火羅文(當代世界上分布區域最廣的語系印歐語系中的一種獨立語言),是世界上僅有的精于此語言的幾位學者之一。為“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研究并舉,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研究齊飛”,其著作匯編成《季羨林文集》,共24卷。生前曾撰文三辭桂冠: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
??? 回憶恩師季羨林先生
??? 文/王岳川
??? 季老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六年了。談論季老的精神人格和學術風范,并非易事。有不少文章在誤讀季老,我們應該從他的學術歷程、人生沉浮、生平軼事以及價值信仰,甚至從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角度闡述其思想的重要意義。
2007年王岳川在301醫院病房看望季老
??? 一? 知識譜系 承前啟后
??? 如果將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分成“七代”的話,那么首先是晚清一代: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是一代;五四一代:蔡元培、胡適、陳獨秀;季老應該算是第三代,就是30年代這一代學者,這一代中西打通走出國門;第四代應該是建國以后的這一代,比如湯一介教授等;第五代應該是文革一代,他們的知識體系可能同前人相比有一些差距,但是社會經驗很豐富;還有一代就是我們這一代——77級、78級高考入大學這一代,這一代因為經歷了很多磨難,確實想繼承前人的學術,但是有八個字:先天不足、后天失調,中學西學都需要補課;我們后面一代就是90年代一代,新思很多,問題不少。可以說,季老這第三代知識分子,在中國20世紀學術譜系和知識譜系上是相當重要一環,是國學西學承前啟后的一代,如今斯人已去,可謂大師凋零。后輩學人應更加努力,使得學術思想薪火相傳!
??? 這一代學者將學問看成生命,可以說以最真誠的人生態度來做學問,將學問看成生命價值實現,而不是什么外在于生命的東西。比如說季老近90高齡寫《糖史》,完全可以讓助手和學生來搜集資料,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每天堅持從家來回走 3公里到北大圖書館。面對壁立的圖書,他告訴我:有時候一天老眼都看得昏花,卻一條有用的資料也沒有找到。今天很多人做學問已經沒有這種止于至善的精神了。大師逝去是一個“學問人生時代”的終結,如何繼承前賢、嚴謹治學,值得中國知識界反省。
??? 大學者本身之所以如此謙虛,因為他們和上兩輩大師比如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蔡元培、胡適、陳寅恪等自覺比較,會覺得自己仍有相當的距離。另外,現在“大師”這個稱呼在當代學術界某些炒作中大大貶值。所以先生藐視虛榮,是對自我價值的整體正確把握。這位學問大家謙虛而低調地做學問,樂于坐冷板凳,不喜歡被他人炒作,是很有人生悟性和學術定力的。他們冷峻客觀的學術態度是對那些非學術流行炒作的抗爭,是對做真學問的高貴品質的堅持,對整個中國真正學術傳統的堅守!
??? 季老跟我反復說過:“我不畏先生畏后生”——前人的墓志銘是我們這代人寫的,而我們這一代人是你們這代來寫。所以,季老隨時有一種自我警醒感。他常常跟我談:國學是關于中國經、史、子、集的學問,他自己只是在小時候學過一些,主要是對“集部”的詩詞曲賦比較感興趣,而到了后來主要精力在做東方學學問,對國學確實是談不上精深研究,也沒有專門寫過一本關于經史研究的著作,所以他對國學大師的帽子當然是悚然驚懼,不敢接受。包括國寶、泰斗等一概敬謝不敏。這說明季老對巍巍高山的“學問珠峰”仍存敬畏之心虔誠之意!我們今天很多人做學問沒有敬畏、更不虔誠,學問似乎是一襲華衣、一種裝飾。但是季老這一代把學問看得非常莊嚴,能從學問中獲得很多知識和人生啟迪,并能出經入史提出新世紀中國文化走向及其文化戰略。他還有一句名言就是:今天我們以北大為驕傲,不知道將來北大會不會以我們為驕傲,這是每個學生應該去考慮的。我們今天是以北大、清華、復旦這樣名校來提升自己,我們沾了名校的光,但是很多人只是沾光,從來不會給北大、清華、復旦做貢獻,讓母校為自己驕傲!
2001年季老給王岳川題詞
??? 二? 學貫中西 中國立場
??? 季老可以說是集成了中國大儒的學統的,他將北宋大儒張橫渠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為自己踐行的方向。尤其是“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變成他晚年工作的兩大主題。他關于東方學的很多著作其實就是全球能懂的只有幾十個人,這當然是絕學。記得有網友給我寫帖說:我讀季老文章覺得容易懂,讀您的論文就覺得比較拗口。我知道季老被誤讀成一個通俗讀物寫作者或者一個散文家了,趕緊把季老一篇寫于1947年的重要短文《浮屠與佛》——被很多的專家認為是言簡意賅的好文發給他,結果他根本看不懂。我想說明的是:季老并非是一個以散文名世的作家,而是一個真正的學問家思想家,他厚重的學術成果表現在十個領域:1.印度古代語言特別是佛教梵文、吐火羅文、巴利文研究;2.印度佛教史、中國佛教史、中亞佛教史研究;3,糖史(古代中國、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東南亞,以及歐、美、非三洲和這些地區文化交流)以及科技文化傳播史研究、4.中印文化交流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中西文化差異和共性研究;5.印度古代文學《羅摩衍那》、《沙恭達羅》的翻譯和研究;6.德國及西方文學研究;7.美學和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研究;8.比較文學及民間文學;9.新世紀中國文化發展戰略研究;10.散文、雜文和書法創作。季老對東方語言和印度佛教、印度文學的翻譯和研究,很多人不一定能深刻理解。
??? 世紀之交,季老進入了中西文化差異比較——比較文學比較文化大視野,進入了美學、文學理論、文學戰略的宏觀研究,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研究并舉,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研究齊飛”。他站在為人類未來“開太平”基點上提出:“文化交流的雙向性”(過去人們總認為中國很多知識是印度或者西方輸入的,其實中西中印文化是互動互相輸入的);“中西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二十一世紀是中國的世紀”,“中國文化送出戰略”等,這些驚世駭俗的提法振聾發聵,很多人不理解甚至誤解乃至于批判。他還對書法很有研究,不僅每天寫書法,而且對書法的重要性看得很清楚:“中國書法是世界上獨特的文化。中國書法別的國家是沒有的,日本、韓國都是中國傳過去的。弘揚中國文化,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弘揚我們書法文化。因為書法不僅有實用功能,還有藝術功能和生命陶冶功能。這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獨特之處。”可以說,他整個生命都投射在學問當中,但是外邊理解他繼東方絕學的人很少,而對他為萬世開太平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國文化送出去戰略,雙向交流等等知道較多,但理解有誤。
??? 所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一個語境,就是季羨林將人類文化分為四個體系:中國文化體系,印度文化體系,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體系,歐美文化體系,而前三者共同組成東方文化體系,后一者為西方文化體系。季老提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很多人認為是為文明算命,為世界命運算命,有些不太科學。其實,就這個問題我跟季老談的比較多,我說既然你像玄奘一樣堅定不移地出國求學,在西方經過嚴格的十年的學術訓練,為什么還會提出這樣一個被人批評為不太學術化的理論呢?他說:我是在反撥全盤西化中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在為中國的文化失敗主義,文化自卑主義打氣,我在為中國找到一種文化自信、文化自尊、文化自覺,我在對西方的“歐美中心主義”加以拒斥,恢復我們民族自信,所以我用了一個好像有一點宿命輪回色彩的說法,來為東方民族的振興和東方文化的復興開道。但是您注意到沒有,這三十年世界的發展真的走向了東方中國的崛起,我們可以看到,經過30年的國民努力,中國真崛起了,中國文化真開始復興了,倒不是季老“算”的準,而是他真正有世界眼光,真正具有打通了中西的歷史宏觀的文化視野。
??? 確實如此。西方文明受東方文明影響的。西方文明既不是一種連續性文明,又不是獨立成熟的文明形態,而是深深地受到東方文明影響的文明。兩河流域和埃及文明中關于人與人的關系的處理和人與超自然力的神的關系的處理,啟發了西方人。事實上,建筑學、測量學、城建學、青銅制造、雕刻藝術都是從兩河流域和埃及傳入的;天文學、數學、幾何學、修辭學,歷法制定,都是由兩河流域和埃及的文明開創先河的。就連貿易的藝術,錢幣的使用,以法組織和規范社會的觀念,外交手段的運用,以及國際條約的簽訂都由兩河流域和埃及人首創。可以說在文字、藝術、宗教等方面,西方文明對近東文明有著諸多借鑒。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西方文明是吸收東方先進文明而獲得精神能量的。
??? 三? 高山仰止 常人心態
??? 季老親口告訴過我:文革期間他被勒令掃地,從北大的南校門掃到三角地到一教學樓,將近一千米,最初拿著掃帚的時候很沉重很痛苦,加上沒完沒了的批斗鞭打,多少次想著自殺。后來有一位年輕教師每天等在路上,在紅衛兵的監視下跟他擦肩而過鼓勵他只說一句話:要活下去不能自殺。從此,他想通了,于是將掃地看做華爾茲一般,他在德國呆過,掃一步走一步,他突然覺得變了,天地變了,景色變了,灰塵變了,心態也變了。后來不罰他掃地了,去了收發室接電話,但是他做了讓人們匪夷所思的事情——翻譯《羅摩衍那》,他每天只撕下原文一頁,因為一旦被紅衛兵抓到就不得了,放在抽屜里面,一看沒人他就拿出來翻譯,翻譯到一個小本本上。他根本就不知道文革什么時候結束,誰也沒有告訴你10年就結束了。等到文革結束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先生翻譯的印度兩大古代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2萬余頌,9萬余行,震驚學界!此時季老還穿著他的老布衫子,還是一個勤勤懇懇的工友心態。文革結束他突然被任命為副校長,正值77、78級同學入學,一個學生看見他,就讓他幫著看行李,第二天開學典禮才知道他是副校長。季老說很簡單,那個大學生來了找不到地方,他看見我像個工友,事實上我就是工友。甚至普通到在大眾空間中有點不協調,比如他出去開會,戴著舊帽子,中山服上還有一些中午吃完的稀飯湯,然后坐在那兒很木訥,他像顏回,很少說話,嘴角總是微笑,性情很童心。
??? 他在寫《糖史》的時候出了一件大事:他有兩套房,一小套是他的居室,另一套房間是他的書房,書房窗臺離地將近一米九,他長時間寫作后肚子餓了,去推門的時候發現他被出去買菜的保姆鎖在里面了,他想吃點東西,居然推開窗跳了下去。他以為他是少年的季羨林,結果一下去踝關節粉碎性骨折,他忍著到那邊去吃飯,大家看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說沒事,到下午腫大了,到晚上趕緊送到醫院。已經快90歲的人,他還這么大意。
??? 他寫《糖史》的時候每天要去圖書館,就騎個自行車,后來發現他不行了,畢竟老年的平衡能力不行了,所以他說我不怕摔,但怕把別人撞了,所以他不再騎自行車,改成了走路。有一天傍晚下雨,我遠遠地看他臉色特別莊嚴,提一個很樸素的包,我站在旁邊就不敢走上去。他從遠處走來目不斜視,我相信他腦子里面根本就沒有看到凡俗的事情,他好像就走在一條漫漫黃沙的唐僧取經西行路上,他好像看到那些新材料在他筆下構成東西方科技文化交流的歷史長河,他似乎忘掉了雨滴打在他的面頰上……我一下子怔在那兒,我的一些學生看到我站在那兒,挨著我站著,排成一排,目送百歲老人從我們身邊緩慢而堅韌地走過去。可謂目不斜視、心無旁騖、視而不聽、聽而不聞就是這樣的狀態!他已經進入靈感即將爆發的那種狀態了。
??? 有一次,國家把翻譯注釋玄奘《大唐西域記》的任務交給了季老,他非常高興,他當時說《大唐西域記》不太厚,但非常重要,里面翻譯注釋的問題很多,國家能夠把這么一個任務交給我,我將組織一個很精干的團隊來做好。他接到這個任務輾轉好幾次睡不好覺,跟我說玄奘的時候流淚了,文革那么多的艱難他都是帶著微笑甚至距離去談,唯獨這次卻流淚了。他說玄奘是有精神的,作為佛學大師、翻譯家、中外交通和中外文化交流使者,玄奘被魯迅稱為“中華民族的脊梁”,其所代表的文化精神表征在:舍身求法不斷前行的獻身精神,不計得失百折不撓的探險精神,孜孜不倦執著求知的吐納精神,心歸大唐一心向東的愛國精神。這種民族精神已經凝聚在民族文化神經系統中,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
??? 季老出生在山東,他的人格與齊魯文化有關系。齊魯大地,一方面是魯持續產生高規模的大思想家,有孔子、孟子、墨子、諸葛亮、劉勰等思想家,另一方面是齊國的“百家爭鳴”。山東是齊文化和魯文化的融合,代表了齊魯兩種不同的思想方式,齊文化尚功利,魯文化重倫理;齊文化講求革新,魯文化尊重傳統。一種是多元開放,一種是仁義禮智信。
??? 我經常看到季老吃飯極其簡單,三菜一湯,他說只有吃得清淡腦子才好使。同時他有那種大愛,他的大愛廣被萬物,比如對貓狗,他家有六只貓,季老還能叫出名來。有一次在桌上寫字,那貓看見他鋼筆在移動,就拿爪子去抓他的筆,后來貓一只只死了,他一次一次傷心。后來他養了三只小烏龜,有一天秘書打電話說跑了一只,等一會兒先生寫完書去看會無限傷心,結果我們叫人趕緊去市場上買了一只小烏龜。過了兩天秘書又打電話說趕緊來,原來那只小烏龜爬出來,變成四只了,季老正在那兒問為什么成四只了?我們只好坦白。可見季老一方面關門寫作,眼下筆底是風云,但是觀萬物的時候又非常博大。文革當中在牛棚里人們用鞭子來抽他,但是粉碎四人幫后他當副校長后,不計前過,一視同仁,他認為這個不是他們的錯。但是他也說了幾句中肯的話,他說我過去總是以為用善能感染惡,總是能夠糾正惡,我后來失敗了,善不可以糾正惡,惡永遠是惡。他說他保證“假話全不說”,但是“真話不全說”。這些都是他的人生體會。他能保持自己堅持做一個好人,但是不能保證這個世界永遠是干凈的。
??? 季老的人生哲學堪稱自然中正,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人格榜樣。文革期間被強迫校園掃地和做學生收發室工作,季老樂天知命,從不怨天尤人,利用批斗之余時間從事艱難學術翻譯工近十年。《牛棚雜憶》是一本講真話的書,季老講求寬容,更重真理,平生不說假話;他熱愛所有生命,愛無疆界,重視親情,善待動物,衣食樸素,洗盡鉛華,惟以學問思想動人,其高潔的人格襟抱宛如朗潤園中一叢“季荷”。從季老和任老身上,折射出一代知識分子平凡而神圣的光輝。
??? 四? 中國身份 文化復興
??? 北大未名湖后湖有一盞燈總是亮得最早。1998年,我將出國任客座教授兩年,臨行前特向季羨林先生辭行。歡言間我對季老說:“您老每天聞雞起舞”。先生正色道:“不,是雞聞我起舞”。確乎如此,先生為了寫《糖史》,曾經從1993年至1994年用了差不多兩年時間,上下午來回四趟五六里路去北大圖書館,風雨無阻,寒暑不輟。“我面對汪洋浩瀚的《四庫全書》和插架盈樓的書山書海,枯坐在那里,夏天要忍受三十五六攝氏度的酷暑,揮汗如雨,耐心地看下去。有時候偶爾碰到一條有用的資料,便欣喜如獲至寶。但有時候也枯坐上半個上午,把白內障尚不嚴重的雙眼累得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卻找不到一條有用的材料,嗒然拖著疲憊的雙腿,返回家來。經過了兩年的苦練,我煉就一雙火眼金睛,能目下不是十行,二十行,而是目下一頁,而遺漏率卻小到幾乎沒有的程度。”近三十年來,季老撰寫了近三百篇學術論文,出版了十幾部學術著作。其一生撰著的總數達1200萬言,這種以寫作連接的生命本體,顯示了思想自由之后空前噴發的寫作狀態。當九十高齡的先生每天來回于圖書館并沉浸在《糖史》的廣闊世界中,我和不少學子在黃昏的北大博雅塔下,行注目禮送先生跨著厚厚的書包默默獨行。他那廣被萬物的愛心與知識分子的膽識,大千世界平等的思想與不爭而無可與之爭的智慧,在不斷行走的思想著述中體現得鮮明醒目。
??? 學問與人生緊密相關,學術與民族身份和民族文化命運緊密相連。如果說,人類“第一次文藝復興”是五百年前“西方文藝復興”,那么,21世紀正在出現一次文藝復興,那就是“東方文藝復興”!如果說過去的西方文藝復興帶動了整個西方現代性和現代化,使得火車、汽車、飛機、電影、電視、激光納米等技術為人類所有,但是我們知道“現代性”導致在人類“物質生態”方面出了問題,在“精神生態”方面出了更大的問題。中華民族在大國崛起時,在成為GDP總量世界第二時,應該提出人類的未來良性發展藍圖。二老的思想就是通過資料的積累努力提出中國文化發展戰略和人類和諧發展模式,引起東西方人們的思考和關注,他們為第二次人類文藝復興——東方文藝復興作出巨大貢獻!
??? 季羨林先生的座右銘正好同我的座右銘完全一樣。有一次我去請他寫一幅書法,他說你想寫什么內容?我說我的座右銘是:“極高明而道中庸”,他說那也是我的座右銘。人生在世轉眼不過百年,要拼盡自己所有的能量,不管做什么,都要達到極其高明之境,但做事要“道中庸”,不偏不倚,而且持之以恒。
??? 一個例子給我印象很深,我有一批訪問學者和博士快畢業了,都很敬仰季先生,但是知道不能打擾,他的門口經常貼了一張小紙“請不要敲門”。我就試著打了一個電話,秘書接了,說王老師的學生季老是要見的。進門的時候秘書跟我說15分鐘,不準拍照,因為當時季老青光眼已很嚴重了。但這些學生一見到季老就忘了,一陣閃光拍照,秘書質問誰在拍?季老馬上就說不要吵,孩子們來看我要輕言細語。然后過了15分鐘,秘書不斷提醒我時間,她是為了季老好。我說同學們走吧。季老不同意,說大家繼續談。談到40多分鐘季老送大家出門。季老支撐起病體,堅持從家中送到大門外,抿緊嘴唇含著淚光默默揮手告別。當我們走到未名湖后湖楊柳叢中,遠遠回首,仍見老人在風中舉手長依依,大家不由心中一熱。先生對學生總是極為呵護,愛護有加。而對沽名釣譽、不學無術而又在客廳中滔滔不絕賴著不走者,先生就會面色木訥長久不言,意欲送客。他深深知道自己沒幾年了,他要通過這種非常具體的人格傳承把一種素質植入這些孩子的心靈當中。我們知道北大老師非常忙,拜訪者還沒下樓就門就“彭”的一聲關上了。學生會怎么想?覺得好像被掃地出門,等不及了讓我走掉的感覺。這些學生見一次季老,比我教育了三年還要管用,紛紛刻苦努力而且堅持中國文化身份和中國立場。
王岳川編《季羨林學術精粹》(1-4卷)王岳川編《學術人生》,2006年山東友誼出版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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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王岳川編《季羨林學術精粹》四卷本出版,王岳川送新書到301醫院給季老
??? 第二個讓我很感動的事情是:2004年春,季老已經因病住進301醫院,已無力編自己的“學術選集”。先生決定授權由我來選編他的四卷本《季羨林學術精粹》,我感到學術重量和思想信賴的雙重壓力。在我研讀文章選編過程中,盡量將先生的睿智和重量級的論著選出來,使人們能夠通過這位世紀老人的言說,看到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學術蹤跡和價值情懷。季先生送我一套近三十卷的《季羨林文集》,我通讀了兩遍,每讀一次感受就深一層。多少次在深夜人靜中,讓思緒一路遠去。我的眼前浮現出一位百歲老人的形象,睿智而安詳,淵博而謙和。這位精通英、德、梵語、巴利語、吐火羅文、俄語、法語的學者,焚膏繼晷,已超越常人的工作熱忱而“止于至善”:從考證到義理之學,從東方語言學家到東方學家,從印度歷史文化到比較文學的研究,從佛教語言研究到中國文化身份思考,皆拓展出一個多元的文化研究域。“君子不器”,他命定般地不屬于任何一個固定的研究領域,也不屈從于任何專業狹小的圈子,而是打通中西古今,透悟人類智慧,創新東方新思維。04年底,在寒風呼嘯中,我同山東友誼出版社總編輯丁建元先生一起多次赴醫院請教和征求選目意見。季老總是非常認真地審看我編的《季羨林學術精粹》多卷本目錄,總是認真回憶有哪些重要文章在什么刊物,需要查找復印;什么版本的書有錯誤,需要認真校改以后才能收入本書;還有那幾篇新寫的文章可以補充,以讓讀者盡量少花錢多讀到新內容等等;還讓李玉潔秘書尋找收集圖片和新文章給以鼎力相助。其言也諄諄,其情也切切,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大學者堅毅樂觀的精神人格魅力。故而張中行先生說:“季羨林以一身而具有三種難能 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三種難能之中,最難能的還是樸厚,像他這樣的難于找到第二位”。這實在是終身至交的肺腑之言。書出版后,山東友誼出版社給他稿費,后來季老捐給了家鄉臨清的一個小學。季老視金錢如糞土,省吃儉用把這個金錢擱到最需要的地方,報答他的兒時的母校之恩——他從臨清這個小地方出來,進入了濟南,進入了清華,進入了德國,是從家鄉一步一步走向世界的學者。反過來他要回饋家鄉。一方面從學問傳承角度言傳身教,另一方面以金錢去報答最需要的人,這是他的“極高明而道中庸”的體現。
王岳川書季羨林《泰山頌》:巍巍岱宗,眾山之巔。雄踞神州,上接九天。吞吐日月,呼吸云煙。陰陽變幻,氣象萬千。興云化雨,澤被禹甸。齊青未了,養育黎元。魯青未了,春滿人間。星換斗移,河清海晏。人和政通,上下相安。風起水涌,處處新顏。暮春三月,雜花滿山。十月深秋,層林紅染。伊甸桃源,誰堪比肩。登高望岳,壯思綿綿。國之魂魄,民之肝膽。屹立東方,億萬斯年。 180x90cm. 2014年
??? 五? 童心慧眼? 大師精神
??? 2000年我回國后去朗潤園問候先生,正好北京電視臺在拍攝《北大魂》時采訪季老,我靜靜地在一池春水盛開的“季荷”旁,聽先生面對鏡頭暢談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和價值身份,其大膽和勇毅令后學失色。他說:“百年北大建校初期,校長大多是學富五車之士,而多數稟有真正的人文知識分子精神。其后的一些校長,有的在人格眼光胸襟才華上大不如從前了”;還說“創一流大學,北大文科就是一流的,如果不好好提升,則是重大失職。文科作為真正的一流,應該好好扶持啊”。
??? 2001年,先生身體漸弱而經常生病住院。有一次我去看望剛出院回家的季老。季老為我題寫了一幅書法“極高明而道中庸”,其中深邃的含義和期許,已然成為我的座右銘。然后,老人對我說:我感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經常住進301醫院,也許上天給我的時間不太多了”。于是,老人決定向北大圖書館捐贈自己畢生之所有:家中所有圖書近30000冊,許多是海內孤本和世界孤本;所收藏500余卷歷代名人珍品字畫和文物,其總價值很高;還有極有學術研究價值的所有手稿和名人通信。季老認為“國寶放在國家手里是最安全的做法”,讓人深深感動而高山仰止。
??? 2002年,季老收到北大學生會辦的學生刊物《大學生》,先生用放大鏡認真閱讀,發現刊物中有一些錯字錯句,花時間給我寫了長信一一指出其中的錯漏,委托我到學生編輯部將信轉給編輯,請編輯一定認真審稿——北大無小事。面對一本薄薄的學生辦刊物,卻如此認真一絲不茍,其嚴謹的學風和誨人不倦的情懷,對學問堅持“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境界,讓我閉目思來心中感佩。
??? 2005年,季先生提出:每位大師都是不可超越的,每個大師都是一座豐碑。“自清末以來中國學術界也由于種種原因,陸續出現了一些國學大師。我個人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哲學思想和學術思想,以排山倒海之勢涌入中國,中國學壇上的少數先進人物,接受了西方學術思想的影響,同時又忠誠地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古代優秀的學術傳統,于是就開出了與以前不同的鮮麗的花朵,產生了少數一次出現而又不可超越的大師。我想以章太炎劃界,他同他的老師俞曲園代表了兩個時代。章太炎是不可超越的,王國維是不可超越的,陳寅恪是不可超越的,湯用彤同樣是不可超越的。”我想,這實在是東方大國崛起中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深隱著人文科學獨創性是不能用自然科學來規劃的獨特思想。可以說,敢于發表新論,決不與人雷同,不怕他人在東方復興和重寫文學史等話題后的爭論攻擊。這大抵是晚年季先生的一個學術思想特色。
??? 2006年,先生為北大書法所在首都博物館的大型書法展題詞:“北大書法藝術研究所,將海內外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團結起來,在深邃的北大文化土壤中培養新一代的書法博士和研究生,這實在是令人欣慰的事。書法創作必須尊重藝術文化規律,凡是違背這些規律走入旁門左道的所謂追新,即是與大學書法旨趣相悖的。大學書法不僅是藝術更是文化,也是學者們對漢文字的美化和文化。從畢業展作品集充滿文化氣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北京大學書法的文化風貌和學術精神。”我去取先生題詞的時候,他說:“藝術界名人很多,但是一些人為什么后來的藝術就走下坡路了呢,就是因為文化底蘊欠火候。而季老推薦范曾先生到北大書法所講課。季先生對我說:“范曾作為專業大書畫家,其古文和中國文化底蘊非常深厚”。我想,當代中國書法和繪畫如果喪失了文化,喪失了金字塔的底座(文化)而只要那個尖(技法)的話,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 2007年8月,我又要去海外任教一年,到301醫院向先生辭行。因為堵車而晚到,老人一直坐著等我。見面后諄諄告誡我:好好到海外傳播中國文化,不管有多難都要堅持文化輸出。他又悄悄地笑著告訴我,前不久剛剛回過一次北大朗潤園老家。童心慧眼的先生喜歡養波斯貓,當離家三年多的先生回家時,貓貓一眼就認出了闊別的老友,縱身跳入“老伙計”懷中。當時季老感動得熱淚盈眶,跟隨的人面對此久別重逢的感人場景也唏噓不已。季老擦著眼淚對我說:誰說貓貓是白眼不認人,應該平反啊。說得我也感動莫名。先生又提筆給北大附小題詞,給北大書法所刊物《文化書法》題寫刊名。我關心地問先生的身體狀況,他樂觀地告訴我,“我會活一百二十歲,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呢”!但是,我分明從先生已經失聰的右耳和蒼老疲憊的臉上,看到先生身體大不如從前,不由心如刀割。然而,先生支撐著已不能站立的病軀,忍受著因寫作而導致反復發燒和化膿性皮炎折磨,每天以2000字的驚人毅力推進著,使自己一生學問思想與死亡之神賽跑,堅毅地寫下來傳之后人……
??? 我坐在病榻旁,聽著季老緩慢微弱的話音,腦海浮現出20年前的場景:1988年,我剛留北大任教,去拜訪季先生。先生盯著我問:地基有多深就知道房子能修多高——你外語閱讀能力怎么樣?學位論文之后下一步準備寫什么?是否能夠大膽走入打通中西的學術道路?能夠給我看看你發表的最新論著嗎?除你專業以外的知識面寬度厚度怎么樣?……這種超乎尋常的嚴格追問,給我以深刻的學術警策和震撼。而1993年,我被破格晉升為教授,季老對我說,這只是說明你有做學問的基礎和培養學生的底子,但要做一個真正立身于世不為稻粱謀的真正學者乃至大學問家,還有很遠很難的路要走……二十年來,我終于明白了,學問乃一生之學之問!一生的前沿學術追問!一生人格修為和精神求索!
??? 這位世紀老人給我們諸多啟迪:這位昔日的洋博士今日的慈祥老人,性格寬厚平和有如泰山石,穿著發白的藍中山裝提著舊書包奔走于各種國際會議的形象,勝過了那些假洋士多少虛假宣言和媒體做秀;他因宅心仁厚不忍拒絕他人邀請參會,而只能在會議纏身的間隙中,心游萬仞強行遠離塵囂寫成篇篇美文,使我們得以走進他“深情冷眼”的人間情懷;他對小動物的深情,常年養小貓小龜小動物小花小草,每日寫作疲倦時同它們親近游戲,甚至“經常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惹起萬斛閑愁”,這種天性流露的美麗反襯出他人格高大愛心深厚;他對后生學者的獎掖提攜之多難以言盡,一生培養了六千多名弟子,其中不少是國內知名東方學學者,還有幾十人成為各國駐外大使;他對學生治學要求極嚴,但是一旦多年不見的弟子從海外遠道歸來,他總是推開所有的會議,與其在書房中盡興暢談……
季羨林書法《浣溪沙》2005年
??? 作為知識分子的季羨林和作為作家的季羨林已經為人們所熟知,但作為學者書法家的季羨林卻鮮為人知。季先生一生致力于學術,書法似乎在他的學術生涯中并不占很重要的位置。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季先生對書法沒有自己的獨特審美感受和學術尺度。恰恰相反,我在數次與先生談論學者書法中,能深切地感到他對中國書法作為國粹和中國文化獨特代表的深度認同和身體力行地創作。季先生對學者書法有頗新穎的認識:“學者書法有自己的歷史,起碼清華過去有梁啟超,北大過去有沈尹默等。學者書法不僅講求書法的典雅清正,而且要求書法具有深厚的文化意味,學者書法不僅是藝術,而且是文化,同時也是學者對漢文字的美化和文化化。從學者書法作品中可以看到學者的文化修養和寬宏眼界。好的書法給人精神和身體帶來雙重好處,使學者身心健康。看懷素狂草,使人心花怒放,看鄧石如書法,驚心動魄,看吳昌碩墨荷的筆墨,精神和身體雙重振動!”書法家的標準不在于他是否加入了書法家協會,而在于他對中國書法的思考和推進的深度,以及創新和傳承的力度。我在季老題贈給我的“極高明而道中庸”行書中,感到“高明”與“守中”的度——寫得不溫不火,無法而法度皆備。同樣,在題寫的蘭州碑林中,撰寫了長篇精美的碑文闡釋其絲綢之路的歷史意義和東西方交流價值:“絲綢之路,歷時悠久,東西文化,賴以交流。……”,其中的歷史深度和學術眼光同一般的文人墨客的題詠判若霄壤。而壬午年病中所書《浣溪沙》一闕,流暢生動,線條精美,結體自然,蔚為大家風范。完全不像一位百歲老人所書。真可謂在思想學術大樹旁,無心插柳柳成行!
??? 回憶未名湖后湖午夜亮起的燈光,那可是百年北大老人透過暗夜的精神之光,這一燈獨熒正在迎來東方世紀的滿天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