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三國演義》寫戰的“戲”筆
作者: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論《三國演義》寫戰的“戲”筆
??? 王海洋
??? 一
??? 《三國演義》堪稱我國古代描寫戰爭最出色的作品。羅貫中寫戰事,不僅能表現出戰爭的規模和氣勢,而且極富情趣,使人能于緊張之中見輕快,于嚴肅之中見幽默,于激烈之中見詩情。羅貫中寫戰爭的這種重要特點,筆者以為可以用一個“戲”字來概括。它反映“了作者對戰爭描寫藝術的獨特追求,對小說藝術性認識的美學底蘊。
??? 《辭海》對”戲“字的解釋有四種:1、游戲;2、嘲弄,調笑,逗趣 ;3、歌舞、雜技等的表演;4、姓。
??? 《辭源》的解釋是:l、角力;2、開玩笑,嘲弄;3、游戲,逗樂;4、歌舞雜技;5、姓。
??? 顯然”戲“的主要含義為游戲、逗趣和歌舞雜技的戲劇性表演。因之,以”戲“字來 涵蓋《三國演義》描寫戰爭的情趣性特點是不會失之太偏的。
??? 早在東漢時代 許慎的《說文解字》就詮釋曰:”戲,三軍之偏也“,清段玉裁注:”偏,旗也。“可見”戲“的原始意義即與爭戰有關;當代大學者錢鐘書依據多種資料,對”戲“與”戰“的關系作了精辟有趣的闡述。《管錐編》云。”諸凡競技能,較短長之事,古今多稱曰戲。“又說:”危言聳說,戲亦戰也;輕描淡寫,戰即戲也。“并引古籍證明古人就有稱戰為戲的例子。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子玉使斗勃請戰,曰:‘請與君之土戲,君憑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魏書?李孝伯傳》中張暢曰。”待休息士馬,然后共治戰場,克日交戲。“可見,自古以來,戰與戲就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無獨有偶,在《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中有這樣的批語:
??? 可憐高定、雍愷、 朱褒,真如一班小兒隨人調弄…競如看戲文一般(八十七回總評);
??? 又有:
??? 孟獲有此老面皮,孔明有此老手段, 看此,分明看了雜劇也。(八十八回總評)
??? 這說明,頗具藝術眼力的李贄也注意到了《三國演義》寫戰的”戲“筆特點。
??? 在《三國演義》成書之前,大量的史傳文學就已積累了豐富的描寫戰爭的藝術經驗。《左傳》就注意不單純寫戰爭場面、戰斗經過,而是把戰爭和政治問題結合起來,通過曲折的情節和生動逼真的細節突出人物的性格。像有名的”鞍之戰“,”城濮之戰“等皆是如此。史學巨著《史記》描寫戰爭的藝術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司馬遷特別善于在激烈沖突的矛盾中凸現人物的品格,表現自己的傾向和理想。比如《項羽本紀》即是通過巨鹿之戰、鴻門宴、垓下之圍等爭戰場面的描繪,刻畫了項羽、劉邦等人的生動個性。其中某些場面情節的渲染、夸張已經具有了一定的”戲“筆意味。如垓下之戰,在緊張、激烈的大戰氛圍中。項王伴著虞美人醉飲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并且”美人和之“.悲壯的場面描繪襯托了一個曾經英武蓋世但卻無力回天的西楚霸王的無奈心境,頗具戲劇性。又如《李將軍列傳》,寫一代名將李廣放騎退胡兵、射虎箭入石等故事也都有較強的戲劇性。可見,《史記》寫戰爭是以寫意性的方法,達到一種主觀情志的抒發,為表現人物性格和作者思想服務。
??? 值得注意的是,古代作家在構飾戰爭的奇特情節時,已不認真考究其實際的真實合理,而往往為表達自己的主觀情志率意虛構,帶有很多的想象色彩和戲謔味道。《管錐編》就引清周亮工評”項羽悲歌“的話說:”余獨謂該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筆補造化“實為古代文人創作的特點之一。就《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來說,他雖然是個”有志圖王者“,并有可能參加過實際的征戰殺伐,但終究是個勤于筆耕的文土,有文人的脾性和情趣,難免受到”筆補造化“的傳統藝術手法影響,這表現在《三國演義》的戰事描寫上,就是貫串其中的種種”戲“之筆墨。
??? 另外,元代已出現大量以《三國演義》故事為題材的戲劇,現存的三國戲劇目就有數十種。這些劇作大多具有民間藝術的虛構性,有著強烈的時代情緒和生活氣息,充滿喜劇色彩和夸張、浪漫的成份,其情節多與史實差距很大。舉一個實例說,無名氏雜劇《隔江斗智》中,周瑜用美人計妄賺劉備,以期獲取荊州,卻反中了諸葛亮的圈套。在領兵追殺至江邊時,誤把花轎里的張飛當作孫安小姐,跪立稟事。結果卻被張飛大大地嘲笑了一番道:”兀那周瑜,你認得我老三嗎?好一個賺將之計,虧你不羞。我老三若不看你在車前這一跪面上,我就一槍在你這匹夫胸脯上戳個透明窟窿“.情節喜劇性夸張意味十分明顯。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無疑地受到這些”三國戲“的影響,甚至借用了其中的某些情節和手法。這樣,他繼承古代文人的傳統,在采擷史實的基礎上,結合民間傳說和元代三國戲的藝術經驗,巧于生發,妙于點染,在戰事的藝術描寫上,”偉其事,詳其跡“(《文心雕龍?史傳》), 大大加重了”戲“味特征,甚而采用了近似于戲劇藝術的手法使他筆下的一次次敵殺征戰呈出奇異的面貌。
??? 二
??? 《三國演義》描寫了較多的一人一騎、一刀一槍的個人拼殺。一般說來,這種單調的戰斗場面很容易讓人乏味,但由于羅貫中的戲筆貫注,使之千姿百態,具有引人人勝的藝術魁力。
??? 首先,羅貫中善于對搏殺動作進行夸張性的描繪。在書中敵對將官酣斗的沙場上,我們既可以欣賞關羽”溫酒斬華雄“的神威,也可以目睹典韋”身無片甲,上下被十槍,兀自死戰“的勇力;既能旁顧張飛長坂橋頭”怒目橫矛“、”睜圓環眼“,一聲斷喝驚退百萬曹軍的瑰奇場面,也能瞻望趙云于重重圍困中”所到之處,威不可擋“,”殺死曹營名將五十多員“的威猛英姿;還有拔矢峽睛,過關斬將,羞死曹真,罵死王朗??????種種神奇的圖景,都是羅貫中大膽使用夸張、渲染等藝術方法的結果。對上述夸張性爭戰場面,我們不可能用現實的真實性來衡量。例如,若是現實的爭戰,夏侯杰恐怕不會被張飛的大喝而驚得”肝膽碎裂,倒撞于馬下“;王朗也不會因孔明的一番痛罵而當即”氣滿胸膛“,墜地而死。應該肯定,類似的夸張情節都是”戲“筆。
??? 其次,作者注意表現戰斗動作的逆反性,即在交戰雙方的動作往復中設置一種險境,然后,以一逆轉突出正面一方的勝利。比如第109回姜維戰郭淮:郭淮見姜維手無寸鐵,挺馬直追,”維虛拽弓弦,連響十余次。淮連躲數番,不見箭到,知維無箭,乃掛住鋼槍,拈弓搭箭射之“.情勢已萬分危急。但后文卻緊接來一逆轉:”維急閃過,順手接了,就扣在弓弦上;待淮追近,望面門上盡力射去,淮應弦落馬。“結局出人意料。這樣的寫法,在心理上給人一種回波逆瀾的效果,讀來極有興味。
??? 另外,作者還著力突出交戰動作的滑稽性。單人獨馬的格斗有時則顯示出純滑稽的調侃風味。這樣的情節有”許禇裸衣斗馬超“,”孫策大戰太史慈“等。試以”許禇裸衣斗馬超“一段為例。許、馬二人大戰百余回,不分勝負:
??? 許禇性起,飛回陣中,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兩軍大亂。兩個又斗到三十余合,禇奮威舉刀便砍馬超。超閃過,一搶望禇心窩刺來。禇棄刀將槍挾住。兩個在馬上奪搶。許禇力大,一聲響,拗斷槍桿,各拿半截在馬上亂打。
??? 兩位驍勇強悍的戰將竟如同孩子似的廝打起來,頗有喜劇色彩。難怪毛宗崗在此處批曰:”以廝殺始,以廝打終,一笑“.
??? 《三國演義》不僅在單人匹馬的爭戰中表現了”戲“筆特征,在勾劃其它戰爭圖景時也同樣如此。第七十回里,作者用人物性格的反差突出戲味,寫張飛計奪瓦口關隘,一改往日的魯莽、輕率,居然也粗中有細,假做每日在帳下飲酒;令小卒于面前相撲為戲,終于引逗張合上當,趁勢把對方打敗。讀者在此聯想起往日的張飛,不禁欣然開懷。有時,作者還用情境的反差來顯示戲味。空城計中,司馬懿領十五萬大軍直撲西城,諸葛亮冒險設計:他”披鶴氅,戴綸巾“,坐于城樓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寶劍;右有一童,手執麈尾。城門內外,有二十余百姓,低頭灑掃,旁若無人。“諸葛亮的裝模作樣,和當時險絕的情境形成強烈的反差,與司馬懿的大驚失色、倉皇而退的情狀相對比,顯得很不協調,讀之禁不住悄然失笑。
??? 我國古典戲曲講究以虛帶實,虛實相生,以形顯神,極力追求神似,以簡煉、象征的形式表達現實生活的內容。正所謂”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羅貫中本人曾創作過《趙太祖龍虎風云會》雜劇,他對戲曲藝術的技法當然熟悉和精通。由此,在創作《三國演義》的過程中使用戲劇手法是十分自然的。這在書中的官渡之戰、猇亭之戰、逍遙津之戰、七擒孟獲、六出祁山、九伐中原等情節中都有程度不同的表現。”七擒孟獲“就是其中較突出的例子。史料中記載”七擒孟獲“的內容極少,但羅貫中發揮驚人的想象,敷演出一篇奇幻動人的”漢丞相南征記“.其間異域風光奇險怪絕,山人神仙飄逸莫測,蠻將番酋愚頑不化,毒水啞泉令人心悸。羅貫中不惜筆墨,用了四回書來渲染諸葛亮設計武功智奪,玩盂獲于股掌之上的故事。諸葛亮的妙計頻出、指揮若定,和孟獲等番將的愚昧癡頑、自作聰明形成了鮮明對照,情調滑稽十足,使人感覺如同”看戲文一般“.若從真實性的角度衡量,在北方曹魏大軍威脅的當口,諸葛亮卻十分沉穩安閑地于南地深林野莽之中七擒七縱,近乎兒戲,是極不合理的。還是李贄獨具慧眼,看出了此情節的”戲“筆寫意特征,并指出”此為后世待蠻秘訣,作者借孔明征蠻而寓言之也,勿太認真也“.〔李評本89回總評〕 原來,作者之所以樂于大肆渲染這個傳奇般的”南征“故事,除了為表現孔明的智慧,突出其不畏艱辛為國劬勞外,還有為后世待蠻提供”秘訣“的象征性作用。
??? 羅貫中采用戲曲寫意手法的高明之處還表現在把多種戲劇手法巧妙地融于一爐,靈活使用。”赤壁之戰“,作者避開機械的兵刃相交的血腥場面,把筆墨集中于孫劉集團和曹魏集團之間的矛盾,在宏觀的生活巨幕中,采用濃烈的戲劇手法,鋪敘出一個個奇絕動人的故事,讓各種矛盾相互交錯著向前發展,逐步趨向高潮。整個赤壁大戰宛如一出出精致瑰奇的短劇所組成的大劇。作者還善于用富有戲劇性的對話來表現情節和人物。如第49回的”孔明問病“.孔明和周瑜兩人各懷心事,言此意彼,問答之中蘊含著極其豐富的潛臺詞,趣味濃郁。此外,作者還注意到欣賞心理的調節,于斗智斗勇的爭勝中穿插抒情性情節。如”草船借箭“,對岸即曹操大軍,諸葛亮卻和魯肅在船上飲酒取樂,作者在此特意敷陳了一篇洋洋灑灑的《大霧垂江賦》:”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北帶九河??????“,其閑情雅致,足可稱羨;而大戰一觸即發之際的曹操大宴群臣,臨江賦詩,又是何等的恬然以樂。作者就是這樣繪聲繪色地渲染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使整個戰役的描寫具有高度的寫意性,其技藝簡直到了出神入化,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讀赤壁之戰一節就如同欣賞戲味濃烈的劇詩一般,這種曲折、跳宕、抒情、寫意的筆法,給讀者以奇妙的藝術享受。正如毛宗崗在第8回的總批里所說:”前卷方敘龍爭虎斗,此卷忽然寫燕語鶯聲,溫柔旖旎,真如鐃吹之后,忽聽玉簫,疾雷之余,忽見好月,令讀者應接不暇。“
??? 三
??? 筆者同意這樣的看法,《三國演義》基本上是一部浪漫主義的歷史小說。前文所論寫戰事的諸種”戲“筆,便是構成全書浪漫主義特色的重要因素之一。羅貫中寫戰用”戲“,并非純是簡單的為戲謔而寫”戲“,否則他就墮入庸俗無聊一類的惡趣之中。《三國演義》也絕不會成為人所稱道的名著了。鮮明地反映自己構思創作的思想傾向和藝術上的審美趣向,是作者此類眾多戲筆運用的本旨。其所達到的審美效果,具體說表現在如下方面。
??? 首先,突出了人物性格。黑格爾說過:”性格就是理想藝術表現的真正中心。“(《美學》第1卷)《三國演義》常在激烈的爭戰中刻畫人物,結合于戲筆,用夸張、渲染等手法就使英雄們的武勇和智術展現出神異迷人的色彩,使人物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形象美和性格美。達到一種”略貌取神“的效果。試以71回黃忠斬夏侯淵為例:”黃忠一馬當先,馳下山來,猶如天崩地塌之勢。夏侯淵措手不及,被黃忠趕到麾蓋之下,大喝一聲,猶如雷吼。淵未及相迎,黃忠寶刀已落,連頭帶肩,砍為兩段。“白發皓首的老將黃忠竟然把夏侯淵連頭帶肩砍成兩段,這就突出了黃忠寶刀不老、神勇異常的性格,給人以很深的感觸。
??? 其次,反映作家理想傾向。《三國演義》全書主要以魏蜀矛盾為中心展開故事情節。作者對蜀漢報有深切的同情和褒揚。書中凡寫到蜀方人物,都賦予他們正直的品格、高超的武藝、過人的智慧;而對曹魏一方,則是經常借機進行貶低諷刺和揭露批判。具體到戰事描寫的戲筆也無例外,總是體現作者這一鮮明態度。例如曹操大軍在赤壁戰場潰敗后,奔逃至華容道,”人皆饑倒,馬盡困乏。焦頭爛額者扶策而行,中箭著槍者勉強而走。衣甲濕透,個個不全;軍器旗幡,紛紛不整;……鞍轡衣服,盡皆拋棄。“作者以戲弄的口吻摹畫曹軍倉惶敗逃的狼狽相,很好地表達了”擁劉反曹“的思想傾向。
??? 再次,是愉悅讀者心理。人們閱讀文學作品不僅要從中接受一定的思想教育和形象感染,而且要從情節人物的欣賞中得到審美的愉快和休息。《三國演義》是歷史小說,其所敘時代距作者生活的元末明初已有千年,要想越過這么久遠的時限,真實地表現當時的戰爭情形無疑是有很大困難的。但”藝術即是克服困難“,羅貫中經過艱苦的努力,另辟蹊徑,從戰之”戲“味著眼,建構了一個適合于自己的表達方式。他”揉捏搓合“,引”戲“入文,又以文出戲,在戰事的描寫上開拓了新境地,新領域,使他筆下的戰爭顯得神韻飛揚,情越盈溢,達到了一種愉悅讀者心埋的美學效果。這正所謂”不大驚則不大喜,不大疑則不大快,不大急則不大慰(毛評本40回總評)“.
??? 羅貫中不愧是”古令為小說之一大奇手“,他”以文章之奇,而傳其事之奇“(金嘆圣《三國演義序》。雖是”紙上談兵“,卻不蹈陳言故轍,使自己筆下的戰事有聲有色,活潑生動,一脫史書的故紙氣息,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獨特的美學風貌。尤其是他寫戰的”戲“筆非常成功。他這方面的豐富藝術經驗,給我們以很好的昭示。
??? 原載:《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95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