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研究三“執”

作者: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古典文學研究三“執” ??? 蔣寅 ??? “失語”與轉換 ??? “失語癥”如今正像電腦病毒一樣,傳染于研究古代文論或比較文學的學者口中,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筆下,堪稱首屈一“執”。但失語究竟意味著什么,各人的理解很不一樣。醫學上所說的“失語癥”,是指位于左大腦第三額回的語言發動神經中樞受損而導致的語言機能的喪失。而時下所謂“失語癥”,則意味著話語能力的喪失。曹順慶說:“中國現當代文化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話語,長期處于文化表達、勾通和解讀的‘失語’狀態。”具體到文學理論,孫津說:“當我們要用理論來講話時,想一想罷,舉凡能夠有真實含義的或者能夠通行使用的概念和范疇,到底有幾多不是充分洋化了的(就算不是直接抄過來)。如果用人家的語言來言語,什么東西可以算得上中國自己的呢?”類似的深刻反思之語難以縷舉。我一方面試圖體會他們的切膚之痛,同時卻又覺得有點滑稽。時下的確有許多滑稽的說法風行于世,而人們渾然不覺。最滑稽的莫過于那本很可笑的《中國也可以說不》。請問:中國什么時候說過“是”了?中國不一直就在說“不”嘛!我們又什么時候借來西方一整套話語了?我們有燕卜遜式的本文解讀么?有加斯東·巴什拉式的語言分析么?有斯蒂芬·歐文那樣的詩史研究么?有弗朗索瓦·朱利安那樣的修辭研究么?那些林林總總的鑒賞詞典,翻來覆去,不就是情景交融,托物言志,煉句煉字么?再看看文學理論和評論,不就是反諷啦、解構啦、話語啦、敘事啦幾個詞兒出沒其間嗎?我們什么時候學到西方式的批評了?連看家本領馬克思主義還是教條化了的。總以為學了點英文,看過幾本翻譯的文學概論,就成了美式裝備的白虎團。可笑的幻覺。更何況,問題的根本不在于用什么語言說,而在于說什么。劉若愚用西方文學理論的概念寫《中國文學理論》,誰又說它不是中國的,而是西方的呢? ??? 如果說當今通行的文學理論框架是西方的,因而沒有自己的認識基點,那么“失語”也不始于今日,起碼從本世紀初就開始了。中國最早的文學概論之一、劉永濟先生的《文學論》,就是用西方文論的框架填入中國古代文論的材料構成的。這種構成是為了適應文學發展的現狀。我一向認為,中國自古并沒有現代意義的“文學”觀念,當然也就沒有所謂“文學理論”(其實Literature一詞固定為“文學”的內涵也晚到十九世紀后半葉)。如果按傳統文學觀念構造文學概論,那么就只能是程千帆先生《文論十箋》式的結果(這似乎是文學理論本土化運動的先聲,還沒為學界注意)。但這樣的理論體系顯然不合乎當今的文學實況。按我的理解,文學理論是一門經驗性的學科,帶有很強的工具性質。它給我們提供的只是對既有文學現象的抽像說明,為文學詮釋和文學批評提供一套工具理論。文學不斷發展,理論隨之更新。所以,我理解的文學理論是相當技術的學問,它具有某種一般性。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中孕育出的文學理論,固然在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上具有不同的特色,但這種特色植根于不同的文學經驗,比較詩學和比較文學所有的對話都只是文學經驗的對話和交流。明乎此,我們就不難察覺,“失語”尤其說中國文論失語,是個多么成問題的問題了。 ??? “失語癥”患者每每痛感“中國當代在文藝理論方面噤若寒蟬,在流派林立的世界文藝理論舞臺上,完全沒有我們自己的聲音”,從而在交流和對話中也沒有我們自己的話語。但他們從未具體說明是什么樣的交流場合和怎樣的對話方式(這也是“失語癥”最讓人著急的地方),我很難感知其失語的具體癥狀。不過,我想只要我們中國文學有自己的文學經驗,就必然有自己的文論話語。因為任何民族的文學理論都是在表述自己的文學經驗。——在黑格爾的時代,他可以用一句無知的大話把中國藝術抹殺。到今天,一個學者如果希望他的學說覆蓋較廣泛的文學經驗,而宣稱他的文學理論具有一般意義,就必須包括東方,否則就只能謙虛地加以說明,他不懂中文、日文或印度文,無法包容這部分內容。事實上,中國文論并非如“失語癥”患者所說的那么絕望,我們還不至于忘記戲劇表演中的“梅蘭芳體系”吧?有這樣的藝術經驗,當然就有自己的理論體系。如果反顧文學理論,完全沒有自己的聲音,那么是不是該首先叩問,我們有沒有自己的文學經驗呢? ??? 依我看,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的所謂“失語”,實質上并不是我們沒有自己的言說方式,而是根本沒有言說的對象。我贊同吳興明和孟繁華的看法,“失語”決不是知識論或信息交流意義上的無話可說,而是語言操作者的話語指涉對生存真相和命運重心的偏離;我們不是喪失了學術表達的話語能力,而是喪失了對自己生存方式和價值的自我解釋能力,說白了就是對生存本身的無可言說。借用朱自清一句老話:“許多人苦于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于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論無話可說》)一種文學理論的產生不外是對一種文學觀念的闡釋,對一種文學實踐的反思。當文學在現實中因不擁有話語權力,不能直面一種生存狀態和它最深刻的本質時,它就不能構成一種真實的同時也是獨特的文學形態,加上感覺方式和書寫風格的盲目模仿(如尋根意識和魔幻現實主義),真正的文學經驗始終若有若無,相應的文學理論當然也就無從談起。回顧本世紀的文學創作,應會對此釋然,更不要懊喪何以經過百年辛勤耕耘,我們的文學理論還無所建樹。所謂百年耕耘,真正在地頭上不滿三十年,還有十年是搶種搶收。人家真正耕耘不輟地忙了一百年,那么多名牌大學、那么多杰出學者的摸索、競爭、淘汰,才建構起那么有數的幾家理論和一套范疇、術語。我們剛讀了沒幾天書,操練了沒幾下,就立馬想攢弄出一套可以和西方并駕齊驅的理論體系,是不是有點異想天開?怕非得比洋人聰明百倍才行吧?由此我們再一次看到中國文學理論學者在學術態度上的淺薄、狂躁和輕浮。 ??? 如果讓我直說的話,中國文論的“失語”是個地地道道的偽命題。失語的不是中國文論,而只是一部分中國文論學者,更多的也許是比較詩學學者。本來,不管多少,我們好歹還是有自己的文學的,近二十年的創作也有可觀的成績,有文可稽的三千年文學史更是開掘不盡的寶藏。下功夫研究,完全可以發掘出屬于中國文學自己的經驗內容,加以理論總結。然而研究文學理論的人們似乎并不關心當代文學批評和古典文學研究的成果,文學理論里使用的文學材料經常是馬克思用過的,比較詩學所用的中方資料也不外批評史加《中國歷代文論選》。這怎么能產生當代意義的文學理論學說(姑不言體系)呢?這一點我的老師程千帆先生在1985年和我們論學時就預示了憂慮。西方文學理論是基于西方文學經驗產生的,不精通西方文學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超越西方文學理論。而精通西方文學不僅需要具備良好的西方語言和文化修養,也需要良好的母語文化的修養,因為我們的前理解結構總是母語賦予的。這一點西方漢學家比我們清楚得多,法國漢學家桀溺就說過:“一個人想要認真研究中國文學,首先必須對自己的文化具有十分良好的修養。”沒有母語文化的基礎,不能真正深入人類的文學經驗,就永遠不會獲得對文學的真正理解,也就永遠不會有自己的文學觀和文學理論,只能成為別人的應聲蟲,拾人牙慧。這么說來,回到民族文學經驗就不只是以守為攻的策略,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其實,只要認真清理一下我們自己的理論資源,就會發現,民族文學和文學理論都有豐富的內容等待我們去發掘。比如古代文論的“詩無達詁”、“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便與新批評派理論有相通之處,一經張隆溪闡釋,煥然一新。這樣的例子是難以悉舉的。清初毛奇齡《西河詩話》論元、白詩說:“蓋其時丁開、寶全盛之后,貞元諸君皆怯于舊法,思降為通侻之習,而樂天創之,微之、夢得并起而效之。”這里的“怯于舊法”應該就是布魯姆所謂“影響的焦慮”吧?古代文論中“生”“熟”的概念也指向這一問題。只要進行深入的理論闡釋,無論古代、當代文學,都有許多文學經驗和理論命題可以和西方文論對話,溝通,互補。而我們的學者竟然普遍感覺“失語”,而且楚歌四起,吠影吠聲,實在教人難以理解!最近,曹順慶、李思屈又提出回歸母語,作為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策略,用心不可謂不善,但“母語”一詞終給人大而無當,不著邊際的感覺,我看更深切著明的提法也許是“立足于中國文學經驗”(微別于張少康先生提出的“立足于中國古代文論”)。在這一點上,王鐘陵有段話說得比較到位:“一個有著悠久文明和獨特的文學藝術傳統的偉大民族,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理論建構。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學理論的建構,應來自對于民族文學史的現象的概括。概論一類的理論設置,必須從歷史的和現實的文學創作實際中抽象出來。沒有文學史的重構,沒有對于數千年文學發展情狀、特點和規律的真切而深入的探究,文學理論的民族化自必是冰上筑屋了。” ??? 不過僅此仍不足以保證我們可以平等地和西方理論對話。這里有個常識性的老問題,還需要澄清一下。我們常說的西方文論,實際上是指現代西方文論,它早已不是單純的西方思想,而是多地域多種族文學經驗的融匯,其中當然也包括中國思想的菁華(海德格爾對老子思想的吸收,是我們熟知的),所以我更愿意用歷史的而不是地域的方式來談論它。對一種理論學說,我們可以說它是六十年代的或是八十年代的,以便在歷史語境中給予定位;而毋須強調它是法國的或加拿大的,以此來比較民族貢獻。在信息時代,地域的定語已沒什么特別的意義。請問:賽義德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他活動在西方,但代表著東方的立場,而西方學者又都在運用他的理論。知識積累的差異,無形中給中國學者帶來不同程度的自卑和焦慮,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完全不必擺出一副決戰的架勢。中國文學理論再怎么說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們能否為世界提供一些理論命題,取決于文學經驗的資源和理論家的開掘能力。誰都知道,中國學者知識的貧乏是世界上有名的。如果我們有韋勒克那么博學的學者,大概就不會“失語”了,有劉若愚大概也一樣。當然,這個詞在錢鐘書看來也一定是很可笑的。 ??? 還是把話題轉回到思維工具和闡釋工具,也就是“失語癥”者同時倡言的“轉換”上來。其實,所謂“轉換”,同樣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含糊概念,不知道是指揚棄,指闡釋,還是指改造?陳伯海先生將轉換理解為通過比較研究和分解詮釋,使潛藏在傳統里的隱性因子轉化為顯性因子,這我很同意。但他發揮開來,說轉換也是發展、改造、翻新,發展并不只限于在既定的框架里擴充和延伸,改造和翻新也不同于另起爐灶,關鍵是“如何在‘似與不似之間’掌握一個合適的度”。就讓人覺得像是給古羅馬斗技場蓋上屋頂,配上沙發,加裝全套音響設備,讓雅尼樂隊演奏現代音樂。他怕古代文論成為僵死的古董,因而希望加以發展、豐富,同時其“固有的材質、性能自還有留存的余地”,最終轉換成一個推陳出新的民族文論體系。我覺得,古代文論就是古董,但古董決不是僵死的,古董天生就有古董的價值。眾所周知,伴隨近代語文轉型而來的中國新文學是完全脫離古代文論立足的創作經驗的,其藝術表現的豐富和細膩更是古代文論所難以包容和解釋,指望以古典文論為基礎建立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看來不太實際。然而古典文學畢竟是華夏文學經驗的基礎,傳統審美趣味歷史地積淀于現代人的意識深處,表現在今天的文學中,從這個意義上說,建設現代文學理論就不能離開古代文論的參與;更何況,總體文學理論的建立也有賴于各民族文論資源的開發和吸取,而古代文論正是民族文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就是古代文論作為古董的價值。但這只是在抽像意義上說的,其具體內容還需要發掘。為使古代文論能順利地進入當代理論視野,需要在古代文論和現代文論之間建立起交流和對話的關系,以便古典文論的資源能最大程度地向世界敞開。所謂轉換,正是實現這一期望的重要環節。 ??? 隨之而來的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是闡釋。接受的前提是理解,而理解離不開闡釋。所謂轉換,依我看實質就是闡釋。古典文論只有經過闡釋,才能與當代文論的話語方式溝通,才能為今人理解和接受。這是不難理解的,關鍵問題是如何闡釋,以什么為參照系。眼下許多學者對用西方文論術語來闡釋古典文論表示不滿,這在我看來完全是出于民族情緒,而不是理性。近代張之洞有樁軼事與此類似:相傳張之洞最討厭人用日本名詞,幕僚草擬文稿有“健康”一詞,張批曰:“健康乃日本名詞,用之殊覺可恨。”其人反唇相譏,復批曰:“名詞亦日本名詞,用之尤覺可恨。”這個笑話可用來說明西方文論對古典文論闡釋的工具意義。正如估量一堆古代金幣的價值,首先要用當代量具稱定其重量,然后才能以市場價格加工藝指數來計算一樣,古典文論的詮釋和價值估量也只能借用當代的范疇和術語,不外是現行的一套文學理論術語和心理學術語。這些范疇和術語雖出于西人創造,但它們一旦為世人接收,就在世界范圍內流通,成為人類共通的語碼。幾年前我在一次會議上提出,中國古代文論要走向世界,與西方文論對話,首先需經現代文論詮釋,就像人民幣要兌換成硬通貨才能作國際貿易一樣。當時有人問什么是硬通貨,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美元。這當然是個比喻的說法。一個話語系統要和別人對話、溝通,就必須借助于共通的語碼。盡管你可以對這種語碼的有效性和合理性進行質疑,甚至顛覆,但決不能拒絕不用(想想出國為什么非得說英語罷)。況且,若從歷史而不是地域的角度來看待現代西方文論的話,那么它與中國古典文論就不只是兩個對峙的系統,而更是人體和猴體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說,只有懂得人體的解剖才能懂得猴體的解剖。試想,如果沒有現代藝術心理學的知識和概念,我們怎么說明“神思”,難道就說是“神與物游”?意境呢,就說“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那么“藝術境界”又是什么?以老解老,以莊解莊,只能闡明老莊如何言說,要究明老莊之所言說,則必須以現代哲學為參照。正如前文所說,現代西方文論不光是西方的文論,主要是現代的文論。古典文論的研究水平所以提不高,就與學者的素質低下有關。像本文開頭所引的說法,在我看來純屬后殖民主義理論煽起的民族情緒,決非學者應有的理性態度。 ??? 現在我們可以給“失語癥”開張處方了: ??? 病狀:失語癥,一種傳播速度極快的傳染病。通常由心理障礙引起,屬功能性意識、思維能力衰退,由此誘發話語能力失常的幻覺,久之導致器質性病變,完全喪失話語交往能力。此癥多發作于國際文化交流的場合,經常伴有嚴重的文化自卑感與精神焦慮。比較文學與比較詩學界為其高發病率區。 ??? 病因:先天知識不足,后天學術訓練不夠,體質虛弱,抵抗力差,易被流行思潮感染。又,脫離文學研究活動,缺乏藝術感受力與文學批評經驗,于文學本身殊無知解,故隨波逐流,略無定見。 ??? 處方:平心靜氣丸一付,虛懷若谷丹一付,扶正袪邪散一劑,強心壯骨膏一帖。配以古今并舉,中西雙修之操,多看作品,多作研究,留意創作,留意批評。 ??? 禁忌:勿濫寫書。勿輕率比較。勿肆意作宏觀大論。 ??? 近來,文學研究者們整合(合字亦可省略)出不少的學,諸如文學社會學、文學經濟學、文學人類學等等,不一而足。本文是文學醫學的一個初步嘗試,要診斷的不是文學本身,而是文學研究的一種病態:為什么一個十分無聊的虛假命題會被炒得沸沸揚揚,就像郵市上誰也不要的“臭票”竟被炒得價格騰上? ?1/3 ???1?2?3?下一頁?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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