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盛世前,有一陣的詩比今天還爛
作者:六神磊磊來源:詩文網網址:www.cqcjqzygs.cn發布時間:1634193276
一
今天的話題是詩歌。
公元584年,一個強大的皇帝即將統一中國。
這位皇帝有一個很酷的鮮卑族名字,叫做“普六茹那羅延”,意思是“金剛不壞”;他的漢名叫做楊堅,也就是后來的隋文帝。
中國已經分裂了三個世紀。可以想象,分裂了這么多年,想要重新統一,是很困難的。所以這一年楊堅很忙,他有很多大事要辦:
在西北,他的軍隊正在進攻兇悍的吐谷渾;在北方,他的使者正在出使突厥。
在南方,一個叫陳朝的對手還在憑著長江天險,對著楊堅比中指。
在內部,楊堅剛剛搬到新的首都,可當地的渭水水太少,沒法搞漕運,需要加緊修渠。
然而,在這么多緊急的軍政大事里,楊堅卻抽出時間,專門抓了一件看起來并不很緊急的事——文藝。
為什么呢?簡而言之就是,因為當時的文學,比如詩歌,實在是:太爛了!
隋文帝專門下達了命令:過去的詩文,都是靡靡之音!朕看不慣已經很久了!從此刻起,朕要提倡一種新的文風,讓那些浮華虛文都成為過去!
當時的文藝究竟糟糕到什么地步呢?說一句你就明白了:
偌大的中國,已經接近一百年沒出過一個一流的詩人了。
二
往上追溯一個世紀,公元499年,一位名叫謝朓的大詩人死去了。
他卷入了一場政治陰謀,被人躲了貓貓,死在了號子里。但可能當時害死他的所有人都沒意識到,他們所干掉的,也許將是6世紀中國唯一的一個一流詩人。
今天的很多讀者可能都不知道謝朓的名字,也不知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或是“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但只說一點你就知道他有多牛了,謝朓在后世有一個死忠粉,叫做李白。
李白實在太喜歡謝朓了,一輩子都在頻繁地碎碎念:我登上了高樓,就想起了謝朓;風吹起來了,我想起了謝朓;看著那月色啊,我想起了謝朓……
在謝朓生前,詩歌的江湖大致可分為兩大門派——山水派和宮廷派。謝朓是山水派掌門人、最后一根臺柱子。
他死之后,山水派的武功日漸式微,宮廷詩派一統江湖,開始肆意妄為。
這一派武功的特色,用隋文帝的話說,就是“多淫麗”。
這么說似乎有點委屈人家,人家宮廷派也寫樂府詩,也寫風景詩,數量都不少,只不過都沒寫出太大的名堂來,唯獨一種詩的創作高潮迭起——小黃詩。
例如宮廷派的一代高手——簡文帝蕭綱,就開創了這個門派里的一大支派“放蕩門”。這不是我胡謅的,是蕭綱自己說的:“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
這位大宗師的主要詩歌題材是兩個——一是大姑娘;二是大姑娘的床上用品。
他的幾首代表作的題目,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我那正在睡覺的老婆》《我那正在制作床上用品的老婆》,以及《我那長得像大姑娘一樣的小白臉》。
有大宗師作出表率,派中的高手們也自然把放蕩神功發揚光大。
這些詩人開口閉口自稱“上客”,什么叫“上客”呢?你理解為“嫖客”就差不多了——“上客嬌難逼”“上客莫慮擲黃金”,隨時準備胡天胡帝。姑娘則動不動就“橫陳”,“立望復橫陳”“不見正橫陳”,一不小心就被放倒了。
做丈夫的固然是流氓,“知君亦蕩子”;當媳婦的也不簡單,“賤妾自倡家”;他們約在一起做什么呢?“托意風流子”“密處也尋香”。這就是那個時候的詩。
在那些年里,南中國發生了無數大事:國家戰亂頻繁,權貴互相屠戮,人民流離失所。
但是這些內容,你在他們的詩里幾乎看不到、讀不到。如果只看這些詩,你會以為那時候中國人的生活天天歌舞升平、花好月圓。
三
南朝的詩壇那么慘,那北朝呢?
北朝是不是可以用它的蒼涼、古直、雄渾,撐起詩的大廈?答案是:你想多了,北朝比南朝還慘。
慘到什么程度呢?后來唐朝還流傳一個段子,說南朝第一才子庾信去北朝出使,人們問他北方文士水平如何。
庾信說:“也就勉強只有薛道衡、盧思道這倆人,略微能寫上兩筆。其余的貨,都是四個字——驢鳴狗叫!”
話說這庾信也太直白了,一點不給北朝面子。
詩人凋零怎么辦?北朝的人開動腦筋,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讓后世的我每次讀到,都禁不住舉雙手佩服:
既然我們不出產詩人,那么把南朝的詩人抓過來不就是了?
北朝人說干就干。于是乎,南朝三個最牛的詩人——庾信、王褒、徐陵,統統被抓了,一出使北朝就被扣住不放。大官給做,駿馬給騎,充分進行情感留人、待遇留人,就是不讓回家。
北朝給他們的待遇好到什么地步呢?
先看庾信。西魏給他的待遇,是開府儀同三司,做車騎大將軍,就是當年劉備封給張飛做的官;后來又做驃騎大將軍,就是劉備給馬超做的官——“五虎上將”的官他一人干了倆。
再看王褒,北朝給他直封到太子少保,沒錯就是后來岳飛、于謙的那個頭銜,兩個最大的民族英雄享受的待遇。
倆人就此滯留在北朝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時局變化,南北兩邊關系和緩了,政策松動了,允許雙方人員搞“三通”了。南朝那邊打來申請:您以前扣留的我們的人,現在可以放回來了吧?
北朝爽快地答應了:放!都放!不過只有兩個人例外——庾信和王褒不準回去。
北朝真是可愛,也真舍得下血本。
隋文帝對當時的文風不滿意,還不僅僅是指詩歌。在那個年代,浮華的文風深入人們骨髓,大家寫公文、搞音樂都是這個調調,就連寫史書都是駢四儷六,花拳繡腿。
比如《后漢書》,當時的大家范曄寫的,文筆好得當然沒話說,但寫人物傳記時總忍不住要來點駢四儷六。
例如他寫董卓,非要來點“殘寇乘之,倒山傾海;昆岡之火,自茲而焚”;寫馬援,非要來個“夫利不在身,以之謀事則智;慮不私己,以之斷義必厲”,空洞重復,比起當年《史記》《漢書》的爽利,總覺得有點多余。
四
這么一說,大家可能就理解為什么隋文帝不滿意、要改革文風了。
一般來說,皇帝想推動重大改革,不但要開大會、發文件,還要樹典型。
所謂典型,包括反面典型和正面典型。隋文帝需要殺雞儆猴,他很快找到了那只雞——泗州刺史司馬幼之。
這位老兄頗有來歷,是大名鼎鼎的司馬懿的后代,少年時就曾在北齊當高級干部,后來又在隋朝當地方大員,也算是亂世中的一號人物。
然而這家伙卻成了文風改革的倒霉蛋。
開皇四年九月,正是文風改革發動后的敏感時期。
司馬幼之學習上級文件精神不到位,頂風作案,犯了一個嚴重錯誤——“文表華艷”,估計是寫文件、寫報告有點假大空,套話略多了些,被皇帝抓了反面典型,居然“付所司治罪”。
因為文件沒寫好,一個地方大干部就被治了罪,也真是夠慘的。
抓了反面典型,皇帝又大力樹立了一個正面典型——治書侍御史李諤。
對于皇帝的文風改革,這位李諤先生響應最積極、放炮最猛烈,很快就寫出了多達一千字的長篇心得體會。
在這篇學習體會中,他順著皇上的思路,強烈抨擊浮華文風,而且指出壞風氣的源頭不是我們國家,而是境外——“江左齊梁,其弊彌甚”,壞文風不是我們國家特有的,而是全世界面臨的普遍問題。我們國家是間接受到的污染。
李諤還表態說,堅決支持朝廷依法嚴懲司馬幼之的決定,抓得好,抓得對,起到了教育警示作用。并積極聲明:對這種類似的家伙,要“請勒諸司,普加搜訪”,搞大走訪、大排查,一旦發現,決不姑息。
隋文帝看了之后非常高興,當即批示:這封信很好,印發全體干部學習討論。
李諤躥紅,很多高層干部坐不住了,紛紛表態:我們也支持文風改革。后來有一個地位特別高、影響特別大的人也加入了,他就是太子楊廣,后來的隋煬帝。
楊廣激烈抨擊浮華的南朝文學,還以身作則,親自寫作一種雄壯的詩歌,比如:
“肅肅秋風起,
悠悠行萬里;
萬里何所行,
橫漠筑長城。”
詩不是最一流的,僅論煉字對仗上的造詣,楊廣似乎也還不如他長江對面的敵人,南陳后主陳叔寶。
但在他的秋風里,涌動著一種新的東西。
五
最后,這場由皇上親自發動、廣大干部積極參與的文學改革,搞成了嗎?
對不起,沒搞成。
它的結果差強人意,沒有廣大文人熱烈響應,沒有佳作如雨后春筍,沒有群眾奔走相告,沒有出現偉大的文學盛世。
為什么沒搞成呢?原因有很多,但一個最直接原因是——隋朝很快就垮掉了!
連王朝都垮掉了,還搞什么文學?
后來的那些年,皇帝被弒,天下大亂,反王蜂起,遍地都是程咬金、秦叔寶,拿著刀子斧子到處砍人。那個時代的主題不是文學,而是鐵和血。
不過,這場文風改革盡管沒成功,但是我希望大家記住公元584年。
它確實是文學史上極普通、極不出名的一年。它沒有值得寫入歷史的文藝座談會,也沒有催生出第一流的偉大作品。
然而,中國歷史上卻極少有這樣的時候:皇帝和太子,都成了提倡文學新風的戰士。
上一次出現這樣的事,還是三百五十多年前了,中國同樣涌現出一對帝王父子,共同擎起了詩歌的天穹。他們就是偉大的曹氏父子,而那個了不起的時代,叫做建安。
相比之下,楊堅和楊廣父子沒有曹操父子的天分和才華,但他們卻同樣站在了一個偉大文學時代的開端,看到了變革的方向。
他們努力推動了那扇門,發出了吶喊。
這一年,距離后來的王勃出生只有66年,距離陳子昂出生只有77年。
新的詩歌的種子正在血色、動蕩中孕育,伺機綻放,直到唐詩的盛世。
偉大的時代往往都是這樣開啟的:當門被推開的時候,常常是悄然無聲的,人們都在沉睡。只有光照進來之后,人們才會被驚醒,發出贊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