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真的是大忽悠嗎?

作者:單非來源:詩文網網址:www.cqcjqzygs.cn發布時間:1634193217
中國近代大學者對莊子的研究,出現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便是持批判態度者特別多,很多人語氣甚至很激烈。多虧莊爺已經不在了,不然還不梗著他那餓得像干柴火似的脖子,和這些人跳腳對罵起來。 在今天看來,這些批判帶有明顯的時代色彩和政治色彩,其實是“超越時代”的——此處絕非褒義,而是說歷來讀《莊子》的人,最容易產生的就是這些誤解,無非在不同的時代條件下,說法上有些變化。而這些近代學者的批判,所具有的強烈時代與政治色彩,恰好可以讓我們看得更清楚。 這些人對莊子的批判,幾乎集中于共同的一點,后面詳說。并且都用了同一個形容詞——滑頭主義。莊爺在這些人心中,基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忽悠、老滑頭。這雖然是罵人的話,但想想莊爺那副嬉笑怒罵隨性而為的樣子,倒也貼切——多么可愛的一個小老頭?。? 這些人中的“帶頭大哥”,郭沫若算一個。他對莊子的批判,落在一句話上:“兩千多年來的滑頭主義哲學,封建地主階級的無上法寶,事實上卻是莊老夫子這一派培植出來的?!边@個意見,源于莊子的相對主義——“道是萬變無常的,物也不斷地流離轉徙;是的忽然變而為非,非的忽然變而為是;剛開始分潰已有新的合成,剛開始合成已有新的分潰;固執著相對的是非以為是非,那是非永沒有定準。你說我所是的為非,我說你所非的為是,到底誰是誰非?”這樣一來,莊子的處世哲學,“結果是一套滑頭主義,隨便到底”,表現便是極端厭世,認為“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因此“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既然禮樂仁義為大盜(權勢者)所盜,便避開那些大盜。郭沫若認為莊子及其弟子都是絕頂聰明的人,這話恐怕還有后半句沒有說出來,過于聰明的人往往容易滑頭。 “中國通史學派”里那些學者的觀點,與郭沫若一脈相承,因此被他稱為“志同道合”。比如侯外廬,他也認為莊子是一名虛無主義者,只不過將郭沫若的相對主義和滑頭主義換了種說法。至于虛無的原因,侯外廬認為在于莊子的出身——他是一個感受著亡國命運的小貴族,并且貧窮,由于貧富變化的撞擊而驚懼于現實的殘酷斗爭,整個社會和人類都成了他的懷疑對象,于是逃避現實,將精神寄托于虛幻和幻想,虛無主義就成為他的救命稻草?!板羞b游”“齊生死”“忘物我”等把一切看成游戲和夢境的主張,便由此而來。不論對錯,侯外廬的這種看法倒是充滿人情味兒。 《莊子》33篇中的內七篇,學界普遍認為是莊子親筆,盡管可能遭到過后人增刪篡改。但任繼愈認為內七篇絕不是莊周的思想,所以他自認為將其斷定為相對主義、滑頭主義甚至悲觀厭世主義的哲學,不是在罵莊子,其實并沒兩樣。他理解的莊子哲學,是認識到了事物發展有其對立面并會向對立面轉化,但態度上出了問題,便是為了不讓它轉化,就不去促進它的發展——為了避免挫折便不能有棱角,為了避免人家的注意和批評就不要出人頭地,為了避免離別的痛苦就不要相聚……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引起新矛盾。表面上看的確是這樣,但也僅僅是表面。 關鋒對莊子的批判,任繼愈曾表示“完全同意”,可以想見他們是一路的。但關鋒要更加激烈,認為莊子是在“自我欺騙”,他眼中莊子的形象,是一只把頭埋進沙里的鴕鳥,并把眼睛閉起來。對于莊子哲學,他得出這樣的判斷:莊子的“無己”和“無待”,只是在幻想中消除物我對立;莊子的齊物我、彼此、是非、利害、生死,只是在自己頭腦中完成;總之莊子所否定的那些,關鋒都認為是真實存在的,所以一切都是莊子的一廂情愿。他還挖苦道:“(這樣)他也就超乎得失、利害、死生了。于是精神得救了,精神勝利了。這種阿Q精神浸透了莊子哲學的整個體系,尤其是他的處世哲學。把現實世界看作虛無,然而他卻不能離開'人間世’,于是就來了一套滑頭主義的處世哲學……”莊子之所以如此的動機,關鋒認為是莊子面對現實已經不再抱希望和理想,悲觀絕望透了。他看到了莊子的苦處,卻只是到此為止。 如此批判莊子,并把莊子稱之為“滑頭”的,其實絕不只這幾位——這曾是一個時期,尤其是那段政治高壓期的流行論調。所以我們搞不清楚,其中有這些學者多少真情,多少假意。但從他們文章中洋洋灑灑、長篇大論、慷慨激昂的論證,以及民國以來不鮮見的類似論調看,他們至少是有實意在的。 這便回到了莊子在《齊物論》中極力闡明的問題:是乎?非乎? 對此,同樣否定莊子相對主義的馮友蘭的一句話,倒是切中要害,且十分動人:在歷史中的任何時代,總有不得志的人;在一個人的一生之中,總要遇到些不如意的事,這些都是問題。莊周哲學并不能使不得志的人成為得志,也不能使不如意的事成為如意。它不能解決問題,但它能使人有一種精神境界。對于有這種精神境界的人,這些問題就不成問題了——它不能解決問題,但能取消問題。人生之中總有些問題是不可能解決而只能取消的。 誠哉。莊子所說的,只是人生境界,他的相對主義指向的最終,是“道通為一”——那徹底的完整性,不論對于天地,還是人的精神。這種境界,就在莊子論道最稠的《齊物論》中的那句題眼——“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蹦檬欠呛诎妆雀角f子,這豈不是在污蔑他;拿出身遭際來框定他,豈不是小了他。要知道,莊子反對的正是世間的那些是非黑白,因為爭斗正是這樣搞出來的。 這些糾纏在名辯中的人,多么像那個被莊子罵了一輩子的惠施——惠施是要比他們更會說、更能說的,可是在莊子面前只能挨罵,正因為他只知論辯,而不知將其內化為精神境界的提升。所以,假若莊子看到這些人的話,大概是會不屑之極的吧。 所以,為什么容易產生那樣的誤解,已經很清楚了——要么智商不夠用,層次境界太低;要么別有用心,或為了達到自己不光彩的目的,或者屈從于權勢。前者更主要,后者只是催化劑而已。你若有心于《莊子》,讀的時候千萬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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