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宋月,紅袖添香解語花

作者:鄭雅丹來源:詩文網(wǎng)網(wǎng)址:www.cqcjqzygs.cn發(fā)布時間:1634193123
夜深捧讀宋詞,紗簾隱隱映出溶溶月色,光影淡淡。夢回千年,那些紅粉佳人在泛著幽香的書頁間漸漸鮮活生動起來。千載的風煙里,她們細小微緲,波瀾不驚,像陽光下一粒粒低到深處的塵埃,但細細品來,卻宛若點綴在茫茫草原一朵朵格桑花,艷艷地怒放在唐時明月宋時風里,清麗蝕骨,婉轉(zhuǎn)絕倫。 這些女子,是詞人滋潤詞人藝術(shù)生命的舞姬歌女。歌舞升平溫柔旖旎的承平歲月里,風姿妖嬈的她們是詞人靈感中的那段添香紅袖;而當詞人落魄失意仕途坎坷時,知性堅韌的她們又是支撐詞人走出逆境淡泊人生的解語花。她們都是才情過人,棋琴書畫精通,色藝雙絕的雅致女子。雖出自秦樓楚館,卻如一枝風荷高貴清瑩、品性高潔。 一花一世界,一心一重天。柔奴——蘇東坡好友王鞏的侍妾——一個如嶺南幽梅一樣的清嘉女子。她也曾是洛陽城里大戶人家的千金女兒,卻因家道中落淪為歌妓。成為王鞏的侍妾后,也被疼愛成一朵溫室里的花朵。而當妻妾成群的王鞏因蘇東坡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出京時,卻只有柔奴一人毅然選擇拋卻京城的繁華,隨落難的丈夫到偏遠的嶺南賓州。 朋友因自己而獲罪,蘇東坡的內(nèi)心充滿愧疚。當五年后蘇東坡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見到這對患難夫妻時,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五年的嶺南濕熱與風霜并沒有改變朋友的達觀,王鞏對人生無怨無尤,詩詞清平豐融,且有治世之音。而柔奴愈發(fā)清雅嫵媚,明眸靈動。蘇東坡轉(zhuǎn)頭問柔奴:“嶺南的生活很艱苦吧?”柔奴淡然一笑:“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一語驚破夢中人,蘇東坡感慨萬千,有王鞏這樣的朋友,蘇軾何幸?!有了被譽為“點酥娘”這朵風情萬種的解語花,“琢玉郎”王鞏何幸?!這一問一答,遂成就千古傳誦的《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自做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是啊,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嶺南再艱苦,有了王鞏的愛情,柔奴不覺得苦;被貶再失意,天不絕我,送來了歌聲如白雪般清涼靈巧聰慧的“點酥娘”一路相隨相伴,紅袖添香,溫情解語,王鞏亦無怨。心性通達,寧靜淡遠的歌女柔奴,明眸笑靨里印著嶺南的梅影幽香,使王鞏艱辛凄寒的嶺南歲月閃動著溫暖的光芒。 像是造物主的有意安排,蘇軾與王鞏和柔奴的這次會面似乎成了一個預(yù)言。12年后,同樣的境遇發(fā)生在他和愛妾王朝云身上,蘇軾被一貶再貶,也來到了梅花盛長的嶺南。他也體味了一個如梅花般的女子紅袖添香的愛情盛宴。 王朝云,蘇東坡與文友游西湖時遇到的一個歌女。朝云因家境貧寒而自幼淪落歌舞班,12歲的她雖形容尚小,卻別有一段風流體態(tài),氣質(zhì)潔雅清新,輕歌曼舞間眉黛含愁,惹人憐愛。凈顏素裙楚楚可人的佳人與瀲滟迷蒙的西湖相映成趣,蘇東坡靈感頓至,揮毫潑墨寫下了傳頌千古的《飲湖上初睛后雨》:“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裝淡抹總相宜。”收朝云為侍妾后,蘇軾與夫人一起調(diào)教朝云詩文,朝云溫婉賢淑,聰穎過人,成為蘇軾寵愛的如夫人。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蘇軾為長眠在六如亭下的紅顏知己朝云題字。在蘇東坡的妻妾中,朝云最善解東坡心意。一次,蘇東坡退朝回家指著自己的腹部問身邊的侍妾:“有誰知道我這里面有些什么?”“您腹中都是文章。”蘇東坡不以為然。“滿腹都是見識。”蘇東坡也搖搖頭,而朝云微笑道:“大學士一肚子不合時宜。”蘇東坡聞言,捧腹大笑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從此對王朝云更加愛憐。是啊,朝云是懂他孤傲耿直心性的一朵解語花。 朝云就這樣在蘇軾身邊成長為一個小小的婦人。生性文人傲骨的東坡在烏臺詩案中數(shù)次被貶,已經(jīng)年近花甲的東坡,眼看運勢轉(zhuǎn)下,難得再有起復(fù)之望,身邊眾多的侍兒姬妾都陸續(xù)散去,世態(tài)冷暖,人心薄涼,只有朝云始終如一追隨著東坡碾轉(zhuǎn)遷徙,甘愿布衣荊釵,悉心為蘇東坡調(diào)理生活起居。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落木蕭蕭,秋意瑟瑟,謫居惠州的東坡借酒消愁,抒漂泊之感。讓朝云唱起“花褪殘紅青杏小”一詞,朝云朱唇未啟已是珠淚盈盈,東坡問其故,朝云道:“妾獨不能唱‘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句,春漸逝太讓人傷感”,東坡大笑:“我正悲秋,你卻傷春。”其實朝云是感慨命運對這個曠世才子的不公啊,那淚水里有她對她的子瞻一份深愛和疼惜。“歸去,也無風雨也無睛”.有朝云堅貞的愛撫慰著蘇軾因世事變遷而黯淡的心,他才能把被貶的辛酸化作宋詞的閃爍神采。被貶黃州的的日子里,他營筑雪堂,躬耕東坡,在那里醞釀千古絕唱,這宋詞閃爍的光彩里有朝云的紅袖添香。 對此,東坡深有感懷,曾作詩贊朝云的堅貞:“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這首詩就在蘇堤上的蘇東坡紀念館的朝云畫像上面。兩次謁拜都深深景仰。當初白居易年老體衰時,深受其寵的美妾“春隨樊子一時歸。”朝云與樊素同為舞妓出身,她卻甘愿與垂暮之年的蘇東坡共度患難,生死相隨,那是對這個曠達灑脫的絕世男子心中的深深的景仰與愛慕,子瞻心中自是萬水千山,銘銘于心。 而當34歲的朝云帶著不舍與無奈倏然長逝,蘇東坡日日悲寂難耐,在她的墓上筑六如亭長伴紅顏。蘇東坡寫了許多詩詞懷念朝云的美貌和品德:“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他夜夜見朝云來侍,總看到她衣衫盡濕,詢其原故,答道:“夜夜渡湖回家所致。”蘇東坡醒后大為不忍,于是興筑 “蘇堤”橫跨湖上,建塔、筑堤、植梅,以便朝云前來入夢。鶯啼柳綠的蘇堤,才子佳人的動人愛情令人唏噓不已,后人紛紛在六如亭上題詩紀念。 翻開宋詞,多少紅袖添香的故事成為宋詞中的翹楚。晏小山的詞就是這樣一處超越時空的溫柔鄉(xiāng)。晏小山是一位至情至性的癡情公子、愛情詞人。生于鐘鳴鼎盛的太平宰相之家,而后家道中衰。與早年富貴公子的生活相比,性格疏放,孤高自傲的晏幾道出仕后的地位、生活、環(huán)境都是一落千丈。四處飄零的他在詩酒歌舞、秦樓楚館中結(jié)識了江湖上的許多歌妓,這些歌女成為他的慰藉和詞的靈感。愛情在他的詞中靈魂蹁躚,是他詞里的空氣。他一生愛過許多歌女,但這卻正是小山的癡,小晏的筆下,很少有貴族公子的艷賞,更多他對歌姬舞女充滿了仁愛和同情,他把她們看作的是藝術(shù)的化身。而她們待作為沒落貴公子的他,也沒有世態(tài)炎涼的怠慢,她們愛他的風雅愛他的風姿翩然,愛他高貴的憂傷,愛他能俯下身來體會她們的處境,這里是小山沉醉的溫柔鄉(xiāng)。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小山寫得最多也是最華美的詞是寫給“蓮、鴻、顰、云”四位歌女的。“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小顰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的一見鐘情的琵琶女小顰,思念“年年衣袖年年淚,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含愁的小鴻,“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水蓮花般不勝嬌艷的小蓮,“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的小云,都是落魄的小山的柔情解語花。 一曲啼鳥心語亂,紅顏暗與流年換。天縱之才晏小山黯然的生命,被歌女的霓裳羽衣和華美的音樂點燃而大放異彩,小山那些淚水凝結(jié)的詞句里,有歌女們眼眸暗香浮動。所以我們欣賞到的小山詞,絲毫沒有現(xiàn)實的落魄憔悴,而是永遠停留在我們心中世家公子的青春華美與光彩奪目。 一生落魄江湖的音樂詞人姜夔,兩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絕唱《暗香》與《疏影》雖是詠梅花,卻在背后站著一明眸皓齒的歌女小紅。遙祝想宋朝的風雪夜,落拓的江湖音樂才子姜夔夜訪范成大的石湖別墅,成了石湖別墅從容度曲作詞的貴客。范成大家中的歌女小紅妙解音律,經(jīng)常與姜夔切磋音律,踏雪尋梅之時,花如佳人,佳人如花,于是姜夔脫口成自度曲《暗香》與《疏影》,被小紅輕舒云板,朱唇演繹后更是清婉動人。而豁達的范成大有意成全這對壁人,意外地將小紅送給姜夔。小紅毅然跟隨自己浪跡天涯,讓姜夔狂喜不已,攜美人踏上歸程。雪湖、孤舟、遠山、長簫,玉人,讓姜夔神思杳杳。船過垂虹,姜夔吹簫,小紅輕和,一段琴瑟相和的佳話讓姜夔吟出著名的《過垂虹》:“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吟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二四橋。” “忍把浮名,換作淺唱低吟。”的柳永,一首《鶴沖天》讓他在仕途上屢遇挫敗,心灰意冷的他看盡世事炎涼,自嘲“奉旨填詞”,從此,“煙花巷陌,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他沉迷歌樓楚館,在偎紅依翠中尋求安慰。可以說柳永一生都是在抑郁和痛苦中度過的,但他的詞卻精彩絕倫,詞中充滿對聰慧而又不幸的歌女的同情,他也贏得了歌女們的真愛和崇拜,“凡有飲水處,皆歌柳七詞”.有歌女作詩:“不愿君王見,愿得柳七叫;不愿千真金,愿得柳郎心;不愿神仙見,愿得柳七面。”這是對柳永最大的安慰,他對歌女們的愛是真誠的,不染煙塵的,歌女們從他那里得到尊嚴與憐愛,她們競相以歌柳詞為榮。晚年的柳永窮困潦倒,身無分文而死去時,是昔日仰慕他的那些歌女含淚集資厚葬了他。每逢清明節(jié),相識的不相識的歌女們攜酒吟詩歌柳永的墓前,稱為“吊柳七”,這一習俗一直延續(xù)到宋室南渡。有人這樣題柳永的墓:“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 仕途上柳永是不幸的,而他超拔的靈魂卻是幸福的。都言青樓女子無情,而在詞人落魄江湖載酒行的日子里,她們卻不離不棄地用愛滋養(yǎng)著我們的詞人和詞,飽滿著他們的藝術(shù)生命。我想,如果沒有了這些歌藝女子——詞人們的紅顏知己,詞壇一定會黯然失色,會缺少許多浪漫色彩缺少了這般的輕舞飛揚的。就是文才傲世、壯懷激烈的辛稼軒在“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時候,也長嘆著:“倩何人,喚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這些詞人也始終是幸福的——在那些燈火闌珊春色心意亦闌珊的黯然時分,憑欄處,依舊有玉人紅袖殷殷捧玉鐘,依舊有鶯聲燕語醉顏紅,消得幾番世事凄風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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