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個人朝圣,與集體無關
作者:景凱旋來源:詩文網網址:www.cqcjqzygs.cn發布時間:1634192867
不是集體歌頌的需要,而是個人內心的需要,這才是詩歌的真正特質。真正的好詩絕不會贊美權勢、財富和成功,而是同情和悲憫,彌補過于幸福的生活。
這幾天人們都在熱議電視上的“中國詩詞大會”,參賽者中各行各業的人都有,每個人學歷也不同,有博士生、大學生和中學生,還有小學生。
這些參賽者個個都能背誦大量古詩詞,委實令許多人感到驚嘆。
我們那代人學古詩詞的道路都是不同的。我最初讀古詩詞是在文革期間,沒有師長的要求,也沒有人指導,就像是命運落在頭上。
那時候,古今中外的書籍都是禁書,但思想是禁不住的,人們總會在私下里悄悄閱讀。最初讀到的古詩選是《唐詩三百首》,盡管后來知道這是清人編的通俗讀本,而且偏重于盛唐詩歌,但對現代人來說,它仍然是本較好的入門書。
▲李白醉酒圖
隨著閱讀范圍的擴大,先后又讀了《古詩源》、《宋詞一百首》,后來又讀到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其中都列出了許多詩詞,同時也了解到這些詩詞的創作背景。
說是閱讀,其實就是背誦。《說文》曰:“詩者,志也。”志的本義指情思,也有記憶之義。因此,喜愛詩歌就會去背誦詩歌,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的背詩順序是從易到難,先是背誦五絕、七絕,然后是五律、七律,最后是背較長的古體詩。
年輕的心總是渴望交流,那時候自己交往的人都喜愛詩詞,所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有一年元旦,幾個朋友在一起聚會,主人拿出一本《蘇軾詩選》給我看,蘇軾的詩與唐詩的感覺不同,我很喜歡。整個晚上,我都坐在一邊默記。
那年四月,我乘車從成都回家,路上要三個小時,為了打發時間,我就在心里背詩,一路背到家。窗外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
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古詩詞給了我慰藉,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人類的意識。
▲蘇軾造像
直到今天,我還是對現代詩存有偏見,背誦得很少。文學的最終標準是時間,我懷疑,今天的詩歌幾百年后是否還有人記得。
在我看來,首先,詩歌應當具有音樂性,要能背誦,現代詩大多是分行散文,只能看,不能讀。其次,詩歌永遠是讀給自己聽的,不是讀給大家聽的,因此現代詩似乎只適合年輕人寫,到了一定年齡,如果缺乏哲理,再寫下去就難免矯情,而舊體詩直到老年仍然能繼續創作。
現代詩發展了一百年,似乎還沒有找到它的韻律和美感。
喜愛古詩詞的人大概各有各的原因,但詩歌本身的性質卻只有一種,那就是美感。
經過了幾十年的精神荒蕪,人們常常在談論什么是對孩子最好的教育。我想,也許我們首先需要培養的是審美能力。康德說,美是無功利的,詩的本質就是排斥功利,它是人性的本真呈現,或者說它是反現實的。
▲陸游與唐婉的《釵頭鳳》
真正的好詩絕不會贊美權勢、財富和成功,而是同情和悲憫,彌補過于幸福的生活,所以清末的陳衍評價陸游悼唐琬的詩,稱其是百年不可有,千年不可無。
古代詩人的宇宙圖景是整體性的,亦即真善美在詩人心里是一體的。在詩歌中,可以感受到“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共鳴。
倘若沒有詩歌,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就是一片充滿殺伐聲的相殘。倘若沒有詩歌,我們的心靈將會更加孤獨、粗糙。暴戾是今天社會的毒瘤,一個相信詩歌所吟詠的價值的人,他在生活中不會暴戾到哪里去。
中國人缺乏宗教感。錢穆先生曾說,詩歌在中國具有宗教的功能,人生積極的方面有儒家的倫理,人生消極的方面有詩歌的審美。詩歌偏重對于失意人生作一種同情之慰藉,讓人能超越生活,兩者互相協調。
這表明,中國古代詩歌更傾向于自我,而不是社會。換句話說,對詩歌的感受只是個人之事,不是集體之事。
詩歌只跟每一個個體發生密切關系。正是因為如此,《中國詩詞大會》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十六歲的高中生武亦姝,而是患重病的農民白茹云。
對古詩詞的熱愛給了她生活的勇氣,她臉上流露出的微笑,是真正的淡然,也是對錢穆先生詩論的最好詮釋。
人生短暫,但只要活著就要去感受人生,經歷人生,這是中國古詩的最重要主題。在這點上,白茹云對生活的理解,可以說已經比許多人要深刻得多。而在千百年之后,一個古代詩人的詩歌仍然能感動一個現代普通人,這難道不是一個詩人能夠獲得的身后最大榮耀?
“中國詩詞大會”加入了娛樂元素:比賽。這使得這檔節目與“中國好聲音”、“最強大腦”有其共同之處。或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集體競賽就得有客觀標準,因而幾個環節考的都是記憶,仿佛將進士考試的內容變成了明經考試(填空)。
無怪許多媒體用娛樂的口氣將武亦姝熱炒成網紅。所幸的是,與其他競賽節目相比,武亦姝、白茹云等參賽者都表示,參賽只是出于個人對詩詞的喜好,這大概就是詩歌本身的品味所造成的原因吧。
▲中國詩詞大會評委康震
不是集體歌頌的需要,而是個人內心的需要,這才是詩歌的真正特質。說到底,古詩就像古琴,是吟誦給自己內心聽的。在這一點上,許多參賽者對詩歌的熱愛或許超過了臺上的評委。
順便說一句,我不知道參賽者是否懂得舊體詩的格律,是否能創作,但我知道評委們是無法評價創作的。在這個臺上,他們不會贊賞寫個人愁思的詩。因此,有人提出應當比賽詩歌創作,這其實是不現實的。
舞臺上永遠是娛樂,是表演。而詩歌從來都是流淌于日常生活之流中,潤物無聲。它改變不了我們的生活,但卻能改變我們對生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