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知識分子的命運與選擇
作者: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明清之際知識分子的命運與選擇
??? 蔣寅
??? 知識分子的命運和選擇在每個時代都是使群體困惑的問題。而當處在改朝換代之際尤其是民族矛盾尖銳的時刻,這一問題就變得更加突出。清初士人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和錢謙益、吳梅村為代表,明顯分成遺民和貳臣兩大營壘,各自的命運和選擇所帶來的榮恥毀譽,后人自有定論。復雜的是候方域,同時代的孔尚任作《桃花扇》傳奇,把他寫成個有氣節、隱循以終的烈士,而歐陽予倩改編此劇時卻把候朝宗的形象變成了“兩朝應舉”的變節者。60年代后,“投降變節”之說遂成了定論。何法周、謝桂榮二先生發表在1992年第二期《文學遺產》上的《候方域生平思想考辨》一文,以細致的事實考證,令人信服地說明候朝宗的兩次應試完全是出于清廷的逼迫,而他卻始終未就范。“堅決不向清方敢節”,從而澄清了侯的所謂“變節”問題。
??? 弄清侯朝宗的出處問題的真相,作為傳記研究中的一個事實辨正,當然是很有意義的。我本人也很佩服兩位先生考證的精當。可是我當我們進一步思考這一問題,推原他考辨此事的動機、欲以證明的問題,就發現,他們的判斷,有一個前提在支持:如果侯朝宗應試出仕,那么就難辭投降變節之咎。換言之,《考辨》一文的潛在話語是:應試出仕屬變節行為,喪失氣節,品行卑污。也許兩位作者沒想這么多,但很顯然,這不言而喻的前提并不是某個人的觀點,從侯朝宗之世直至今天,人們都是這么看的,甚至更早到元代人們就是這么看的。因為這不光是兩朝貳臣,而且屈事異族,有漢奸之嫌。至今這種觀念仍左右著我們對若干歷史人物的評價,方回、王沂孫的仕元,吳梅村、錢牧齋的仕清都被視作是可恥的污點。侯朝宗的污點如今被兩先生洗刷,他們就將永遠背負著一種恥辱嗎?所以我要談的問題并不是針對何謝兩位先生的,不如說是針對學術界固有的評價歷史人物的一種參照系。
??? 我總是奇怪,為什么時至今日,“異族”偏見仍橫亙在我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似乎沒有人對韓非子的仕秦、蕭何、張良的仕漢,房玄齡、杜如晦等十八學士的仕唐略加非議。因為那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更主要的是他們效忠的仍是漢人,不是異族。這里我不想搬用“多民族的統一國家”云云的現行理論,也不想從近代國家形態的學說來談論歷史問題。只想提出一個問題:所謂不事新朝、不事異族(這常被人們與民族氣節、愛國主義聯系起來),這究竟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觀念?說穿了,是家臣之忠和民族優越感。從夷齊的不食周粟到謝疊山的絕粒于大都,千古信奉的都是一個觀念:受一朝的恩典,享一朝的榮華,便要奉一朝的正朔,做一朝的人臣,正像父子的名分不能更改一樣。因為一切都是皇上賞的。從傳說中的夏禹傳位其子后,天下便成了君主獨自擁有的東西。新王朝的誕生總是從舊王朝手中奪取天下,所以天下遞為姬、嬴、劉、司馬、李、趙、朱等家的天下。這就是《禮記·禮運》所說的“大道既隱,天下為家”。然而,人總要生存,舊王朝覆滅時,臣民不可能“靡有孑遺”;況且這里面還有個生存境遇優劣的問題,否則便不會有“奚我后”的渴望,也不會有“來了救星共主黨”的歌唱了。就明清之際而言,連老百姓都不愿做朱家的子民,要隨李闖王造反;士大夫如陳之遴在四申之變中作《燕京雜詩十二首》,“局外快心之語多,故國舊君之感少”,王子因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戰國之后“士食田”就沒有了),只能靠學而優使自己的身分由士轉變為仕。躬耕自食、隱居求道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既不理想,也不現實。在任何時代,生存的需要都將推向封建王朝的官僚體制,而達則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更將他們推向英明可靠的統治者。在那種鼎革之際,書生要找出路,必然要依靠有力的主宰。而皇太極、多爾袞、福臨、玄燁幾代統治者的英明練達都非明代末期的昏主可比,做范文程還是做史可法,不僅關系到個人前途,也影響及天下民生。宋犖《筠廊二筆》記載他所看到的范文程奏本,就非常稱贊范的建議對安定天下、減少兵燹破壞起到良好的作用。按照儒家大同的社會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禮記·禮運》)清人孫希旦《集解》注:“天下為公者,天子之位,傳賢而不傳子也。”這雖是儒家對原始社會形態的美化虛構,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卻符合歷史發展的要求。既然天下不應該是一家的,而是公眾的,須以賢能的標準選擇主宰(在現代是政府),那么在民族和文明力量的競爭結果面前,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們可以為明代政治的黑暗腐敗而憤慨而扼腕,也可以為顧炎武代表的一批志士仁人發奮圖細,謀求改造文化的出路而振奮,但又有什么理由責難晚明士人的仕清呢?難道都要他們效死于靡爛的南明小朝廷,成為左良玉、史可法那樣的殉葬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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