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盡弓廢:卞蘭的人生命運——陶淵明《飲酒》詩

作者: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鳥盡弓廢:卞蘭的人生命運   ——陶淵明《飲酒》詩第十七首發覆   范子燁   “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前四句是先秦時代就已經流行的俗語,后兩句則是漢代大將軍韓信(前231?-前196)的夫子自道。淮陰侯的聲聲浩嘆震撼千古,竟連號稱“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365?-427)也與之遙遙嗣響:   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飲酒》二十首其十七)   這首詩的語言平易而淡雅,前四句寫幽蘭,寫蕭艾,頗有《離騷》的韻味。漢王逸(公元114-119年前后在世)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宋洪興祖《楚辭補注》,漢王逸章句,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頁)而在《離騷》的取興譬喻系統中,“蘭”的位置是非常突出的: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而與“蘭”相對立的植物形象則是“蕭艾”: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   其“蘭芷”等四句,正是陶詩“幽蘭”等四句的文學淵源。“幽蘭”象征著美好的人才。《世說新語·言語》第92條: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   東晉車騎將軍謝玄(343-388)所說的“芝蘭”與“幽蘭”具有同樣的象征意義。但陶詩的意思是說,幽蘭雖然生于前庭,飄灑著芬芳的氣息,卻要等待清風的吹拂,只有在清風偶然吹到的時候,人們才能在蕭艾的重重包圍中發現它的存在。顯然,這里與屈原(前340?-前278?)所說的蘭芷蛻變為蕭艾還是有所不同的。但屈、陶之所言,都是人才問題,不是一般性的人才問題,而是具有特殊指向的人才的問題。上引《離騷》“余以”句,王逸注:“蘭,懷王少弟,司馬子蘭也。恃,怙也。”洪興祖(1090-1155)補注曰:“《史記》:秦昭王欲與懷王會,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然則子蘭乃懷王少子,頃襄之弟也。”“羌無”句,王逸注:“實,誠也。言我以子蘭能進賢達能。可怙而進。不意內無誠信之實,但有長大之貌,浮華而已。”“委厥”二句,王逸注:“言子蘭棄其美質正直之性,隨從諂佞,茍欲引於眾賢之位,而無進賢之心也。”(《楚辭補注》,第40-41頁)在這里,屈原的筆下的“蘭”代指楚國令尹子蘭(生卒年不詳),而陶淵明這首《飲酒》詩中的“蘭”則代指曹魏的外戚、著名文人卞蘭(生卒年不詳)。   陶淵明《飲酒》其十七寫的就是卞蘭的人生悲劇。   卞蘭是魏文帝曹丕(187-226)的母親卞太后(160-230)之弟卞秉(生卒年不詳)之子,卞秉自然也就是曹丕的舅舅。《魏志》卷五《后妃傳》:“初,太后弟秉,以功封都鄉侯,黃初七年進封開陽侯,邑千二百戶,為昭烈將軍。秉薨,子蘭嗣。少有才學,為奉車都尉、游擊將軍,加散騎常侍。”在建安時代競爭太子之位的角逐中,卞蘭是傾向于曹丕的。《魏志·后妃傳》南朝宋裴松之(372-451)注引《魏書》:“東阿王植,太后少子,最愛之。后植犯 法,為有司所奏,文帝令太后弟子奉車都尉蘭持公卿議白太后,太后曰:‘不意此兒所作如是,汝還語帝,不可以我故壞國法。’及自見帝,不以為言。”在這里,卞蘭充當了一個不光彩的槍手的角色。曹丕派他帶著群卿的公議到卞太后那里指控曹植(192-232),其本意是想致曹植于死地,且讓母親無話可說,卞后深知其用心之險惡,所以雖然當著卞蘭的面批評了曹植,見到曹丕卻絕口不提此事,這樣就使其不便發難,從而巧妙地保護了曹植。   卞蘭是一個頗有文才的人,但與曹丕相比,已有胡越之隔,與曹植相比,則更是天淵之別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喜歡賣弄才學,為曹丕涂脂抹粉。他曾作《贊述太子賦》,對曹丕極盡吹捧、揄揚之能事,如賦序云:“伏惟太子研精典籍,留意篇章,覽照幽微,才不世出。稟聰叡之絕性,體明達之殊風,慈孝發于自然,仁恕洽于無外,是以武夫懷恩,文士歸德。竊見所作《典論》及諸賦頌,逸句爛然,沉思泉涌,華藻云浮,聽之忘味,奉讀無倦,正使圣人復存,猶稱善不暇,所不能間也。……若游海者難與論水,睹前世者不可為言,然咸歸太子巍巍之美,敘述清風,言之有永,聽者欣欣,忘日之夕。”賦云:“應五百之運期,著典憲之高論。作敘歡之麗詩,越文章之常檢。揚不學之妙辭,蹈布衣之所難。闡善道而廣之,道無深而不測,術無細而不敷。……惟凡百之詠德,感恩惠之有余。信清風之休著,非臣下之敢虛。”(《藝文類聚》卷十六)陶詩一連用了兩個“清風”,正淵源于卞氏此賦。又陶詩“鳥盡”一句,王叔岷(1914-2008)《陶淵明詩箋證稿》卷三引魏文帝《煌煌京洛行》:“淮陰五刑,鳥盡弓藏。”(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328頁)這種情況正是用主人公的話語寫主人公的故事。而曹丕讀了卞氏此賦,回信說:   賦者,言事類之所附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故作者不虛其辭,受者必當其實。蘭此賦,豈吾實哉?昔吾丘壽王一陳寶鼎,何武等徒以歌頌,猶受金帛之賜。蘭事雖不諒,義足嘉也,今賜牛一頭。(《魏志·卞后傳》裴松之注引《魏略》)   可見卞蘭的過分揄揚雖然使曹丕有些難堪,但還是得其歡心的。他又為曹丕作頌曰:   明明太子,既叡且聰。博聞強記,圣思無雙。猗猗左右,如虎如龍。八俊在側,旁無諛兇。富不忘施,尊而益恭。研精書籍,留思異同。建計立議,廓然發蒙。天下延頸,歌頌德音。聞之于古,見之于今。深不可測,高不可尋。創法萬載,垂此休風。(《藝文類聚》卷十六)   所謂“休風”,也就是賦中所說的“清風”。他的《許昌宮賦》也是歌頌曹魏功德的作品(清嚴可均《全三國文》卷三十)。卞蘭不僅盡忠于魏文帝,對魏明帝曹睿(205-239)也是忠心耿耿。《魏志·卞后傳》裴松之注引《魏略》曰:   明帝時,蘭見外有二難,而帝留意于宮室,常因侍從,數切諫。帝雖不能從,猶納其誠款。后蘭苦酒消渴,時帝信巫女用水方,使人持水賜蘭,蘭不肯飲。詔問其意,蘭言治病自當以方藥,何信于此?帝為變色,而蘭終不服。后渴稍甚,以至于亡。故時人見蘭好直言,謂帝面折之而蘭自殺,其實不然。   所謂“外有二難”,是指來自吳、蜀兩國的威脅和騷擾。在當時三國鼎立的形勢下,魏明帝不思進取,大興土木,一時間怨聲載道。出于“誠款”之心,卞蘭不斷向明帝進諫。裴松之所引《魏略》又說:   后蘭苦酒消渴,時帝信巫女用水方,使人持水賜蘭,蘭不肯飲。詔問其意,蘭言治病自當以方藥,何信于此?帝為變色,而蘭終不服。后渴稍甚,以至于亡。故時人見蘭好直言,謂帝面折之而蘭自殺,其實不然。   所謂“消渴”就是消渴癥,相當于現在所說的糖尿病,“苦酒消渴”是說卞蘭的這種病是由于長期飲酒造成的。明帝信巫不信藥,卞蘭對此不以為然,但君王的美意畢竟不可辜負,可能就是他的這種生硬態度得罪了魏明帝,所以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卞蘭的一生,忠于曹魏,忠于曹丕父子,但結局卻是很不幸的。令人回味的是,卞蘭曾作《座右銘》一篇:   重階連棟,必濁汝真。金寶滿室,將亂汝神。厚味來殃,艷色危身。求高反墜,務厚更貧。閉情塞欲,老氏所珍。周廟之銘,仲尼是遵。審慎汝口,戒無失人。從容順時,和光同塵。無謂冥漠,人不汝聞。無謂幽冥,處獨若群。不為福先,不與禍鄰。守玄執素,無亂大倫。常若臨深,終始惟純。(《藝文類聚》卷二十三)   卞蘭主張節制個人的物質欲望,保持謹慎的人生態度,做到“從容順時,和光同塵”。但就本性而言,卞蘭是一個“好直言”的耿介之士,他并沒有履行其《座右銘》所說的那些妙言,由此也就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劇,所以陶淵明說他“行行失故路”,即偏離了既定的思想道路;反而不如沒有這種思想約束,任意而行,這樣或許還有一條光明的坦途,所謂“任道或能通”即指此而言。案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卷三(第327頁)引曹操(155-220)《苦寒行》:“迷惑失故路。”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卷第三引此詩:“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75頁)則更足以顯示“行行失故路”一句的文學淵源。在陶淵明看來,卞蘭既然已經有《座右銘》式的“覺悟”,就應當考慮全身而退,否則,鳥盡弓廢的悲劇是難以避免的。   這首陶詩的思想情調可能與著名詩人顏延之(384-456)有關。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序曰: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這里所說的“故人”可能就是顏延之。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推測,原因有二:首先,顏延之是陶淵明的摯友,二人交誼甚深,關系極好。《宋書》卷九十三《陶潛傳》:   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后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   《文選》卷五十七顏延之《陶征士誄》:   深心追往,遠情逐化。自爾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檐鄰舍。宵盤晝憩,非舟非駕。念昔宴私,舉觴相誨。獨正者危,至方則礙。哲人卷舒,布在前載。取鑒不遠,吾規子佩。爾寔愀然,中言而發。違眾速尤,迕風先蹶。身才非實,榮聲有歇。徽音永矣,誰箴余闕。   “顏《誄》所記淵明這段話語表示,第一,陶淵明出處仕隱的準則,首先是政治是非,是現實政治是否有道;其次,才是利害和保全性命。第二,淵明對當下劉宋政權的判斷,是‘邦無道’。用今語表之,即劉宋政權不具有合法性。第三,淵明以劉宋政權為無道政權,故決不與之合作。第四,在淵明看來,在此無道政治社會,‘獨正者危’,是必然的事,因此勸延之應當韜光養晦、明哲保身。”(鄧小軍《陶淵明政治品節的見證-顏延之〈陶徵士誄并序〉箋證》,《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陶、顏二人討論這樣的政治問題,足見其相與之深。其次,顏延之擅長書法。唐張彥遠(618-907)《法書要錄》卷九:   謝朓字符暉,陳留人。官至吏部郎中。風華黼藻,當時獨歩,草書甚有聲。草殊流美,薄暮川上,余霞照人,春晩林中,飛花滿目。……顏延之亦善草書,乃其亞也。   也就是說,顏延之的草書,略遜于謝朓(464-499),但其藝術水準已入高品,則是確鑿無疑的。所以,綜合以上兩方面因素,《飲酒》詩序所說的抄寫陶詩的“故人”非顏延之莫屬。因此,陶淵明描寫卞蘭,實際上是勸說顏延之要善于明哲保身、急流勇退。其實這種思想已經見于《飲酒》二十首其一: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本詩“達人”二句與第十七首的“覺悟”二句,意思完全相同。所謂“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是說人世的榮耀和衰敗都是不確定的,總在變化之中,這種變化是顏、謝二人彼此親歷、共同知曉的。《史記》卷五十三《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東陵侯的種瓜與卞蘭的亡沒,都是由盛轉衰的典型例證。   《飲酒》其十七的人生主題是凝重而深刻的。通過對這首詩的破解,我們發現陶淵明很善于借助政治的法眼去觀照歷史人物,很善于在歷史的翻云覆雨中書寫人的不幸,對歷史罪惡的揭露與對生命悲劇的表現,昭示了陶詩的一種別樣風采,也袒露了陶淵明那悲天憫人的博大襟懷。   原載:《 中華讀書報 》( 2010年10月13日 1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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