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詞二首之片言碎語 ??? 買延波 ??? 【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 【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夜深千帳燈”和“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評價很高，認為幾乎可與“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相較高下。本人著實不敢茍同。王國維為了支持自己提出的“境界說”,對納蘭二詞評價有些偏高。若從字面意去欣賞確實壯觀，但細加分析不過爾爾。先說“夜深千帳燈”,也許是納蘭原創，恕本人愚昧不曾見過形跡。這句詞著重在一個“夜”字和一個“千”字，名詞“夜”突出時間和氛圍，后面的“深”和“燈”撐起“夜”帶來的寒冷和警惕。量詞“千”表現規模，不僅是事物的規模，而且是人的規模，那種緊張、闊大的境界浮現眼前。只就“大”來說，卻合王國維心意。但這種境界缺少流動感，多少有些枯寂。納蘭較善言情，詞句中的情緒才未讓詞句僵死。而前四詩句都著重在首字形容詞和三字動詞。“明”、“照”、“大”、“流”、“中”、“懸”、“長”、“落”將各自詩境撐開并且自然流動，情緒也含而不露。單就境界來說，優劣已見。前四詩句無我存在，而“夜深千帳燈”有我存在，前面的“身向榆關那畔行”更增加了這種存在感。以王國維“無我之境”難于“有我之境”來說，納蘭詞句還是遜色不少。若依“興趣說”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更是妍媸自別。 ??? 說完“夜深千帳燈”,再來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初讀起來，境界確實壯觀、闊大，并且由“醉”可以看出一種憂傷，由“墜”可以看出確有幾分醉意以及天低地高的態勢。但此句非其原創，由杜甫“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轉化而來。不由多說，比較一下那個更好吧！納蘭摹學得的確可以，但兩種人生和兩種志趣吟出的句子還是有很大差異。納蘭一生留戀于情愛，而杜甫則癡心于博愛。前者眼界受到很大拘限，而后者眼界開闊、深遠。從“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中可以看出納蘭的寂寥和愁怨，而從“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中看出的是杜甫對戰事的鄙棄和對參戰人的同情。從全篇比較，納蘭詞的基調是思鄉和懷親，而杜甫詩的基調在此基礎上又多了對百姓和士兵的同情。這就是差異和差距。王國維對納蘭詞句給予的高度評價就物境來說還算中肯，但心境就差得太遠，即使都緣自一個“真”字。“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與“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比較又如何呢？首先就創造性來說輸上一籌。界境不分軒輊，各有千秋。就不留痕跡來說，納蘭詞又輸一著。就“性靈”來說，一顯一隱，難分伯仲。總體比較納蘭詞還是處于下風。 ??? 分析完二首詞中較有名的詞句后，不想對全詞進行白話直譯，怕失去韻味和降低美感，只想做一些總體陳述。古詩詞在情的表達和音節的調控上可以獨步，但限于形式的束縛和思想的制約，在內容的表達上存在很大不足。納蘭二首詞以及他的其他詞在內容上幾乎都沒有突破，除了那兩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納蘭情真情切，才力也高，但限于時代局限，他多數情況下只能摹古，化用古詩古詞，留下了較大痕跡。他用情雖深，但終不如李后主眼界大、獨創性強。但在摹古風盛行的年代，他能注顯情于詞中，使詞有生機卻也不易。至于王國維說他“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未染漢人習氣”不足信然。盛極必衰這是難以抗拒的，古詩經唐而衰，宋人殫精竭慮偶成些許好詩，至于元明清則全面陷于摹寫，終難再回昌盛。古詩的大船承載有限，該有的意象已經滿倉，它不堪重負，漸漸陳舊、破爛。詩人們在危難之時為了救贖建造了一艘艘精致的小船，它們更加靈巧，它們的名字叫詞。詞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美麗航行后，漸漸失去方向，又加上風浪太大，多數淪沒。最后剩下了一些舢板，它們更親近大眾，也有一些舢板曾帶我們去了漂亮的島嶼，但多數舢板隨波逐流，它們的名字叫曲。此曲非現在的歌曲。現在的歌曲只是破碎的木塊，升把火偶能溫暖我們的心田。它更多的時候要借助于一把好嗓和一堆樂器。它單獨存在時有些丑陋。閑言碎語過后，再回到納蘭詞。納蘭詞這艘小船雖然破舊，但還算完整，一路行來有凄美的風光，遠遠地看去露半闕殘陽，回光返照。王國維說“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若論情愛還算合適，其他方面就夸大其辭了。然情固然到位，但意跟不上，限于形式所拘以及思想的禁錮，沒有時代哲人提供新思想和新邏輯，一切只能重復、摹擬。橫觀西方，晚一兩世紀時產生了眾多哲學流派，為各國詩人們提供了龐大的理論來改造詩的形式和內容，為此產生不少世界聞名的詩人（至于這些名字在此不多贅述）。這不是納蘭的錯，是時代的錯，是思維的懶惰，是對權威的畏懼以及缺乏懷疑和創新精神。20世紀我們產生了現代詩歌，從形式到內容做了創新，并且創造群體龐大，可為什么同樣是一片深秋景象，破敗不堪？在這里不再絮叨，愚人會在《詩簣二》中作比較探索。 ??? 碎語外補語：（一）之所以不用現代詩歌理論對納蘭二詞與其它詩詞作評說、比較，是因為它不屬于那些時代，不適合總體上一致的傳統體系。（二）不例舉納蘭悼亡詞、閨怨詞等，僅僅是為了管中窺豹，說些“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