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織》:足以與《紅樓夢》媲美的史詩
作者:畢飛宇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一
??? 我認為《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小說。這篇偉大的小說只有1700個字,用我們現在通行的小說標準,《促織》都算不上一個短篇,微型小說而已。孩子們也許會說:“偉大個頭啊,你妹呀,太短了好嗎?8條微薄的體量好嗎。”
??? 是,我同意,8條微薄。可在我的眼里,《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作者所呈現出來的藝術才華足以和寫《離騷》的屈原、寫“三吏”的杜甫、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相比肩。我愿意發誓,我這樣說是冷靜而克制的。
??? 說起史詩,先說《紅樓夢》也許是比較明智的做法,它的權威性不可置疑。《紅樓夢》的恢弘、壯闊與深邃幾乎抵達了小說的極致,就小說的容量而言,它真的沒法再大了。它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開始寫起的,它的小說邏輯是空——色——空。依照這樣的邏輯,《紅樓夢》描寫“色”,也就是“世相”的真正開篇應當從第六章開始算起,對,也就是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算起。相對于《紅樓夢》的結構而言,劉姥姥這個人是關鍵,她老人家是一把鑰匙,——要知道什么是“榮國府”,沒有劉姥姥是不行的。“護官符”上說了,“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這句話寫足了賈府的尊貴豪富。可是,對小說而言,“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句空話,它毫無用處。曹雪芹作為小說的責任就在于,他把“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解釋權悄悄交給了“賤人”劉姥姥。
??? 劉姥姥是誰?一個“只靠兩畝薄田度日”的寡婦。一個人,卻有“兩畝薄田”,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貧農”,起碼不算最底層。好吧,一個“中農”要進榮國府了,她在榮國府的門前看見的是什么呢?是石獅子,還有“簇簇驕馬”,也就是好幾輛蘭博基尼和馬薩拉蒂。——這是何等的氣派,在這樣一種咄咄逼人的氣派面前,劉姥姥能放肆么?不能。在被“挺胸疊肚”的幾個門衛戲耍了之后,她只好繞到后街上的后門口。到了后門口,劉姥姥第一個要找的那個人是“周大娘”,這并不容易。要知道在這里工作的“周大娘”總共有三個呢。找啊找,好不容易見到“周嫂子”了,劉姥姥這把鑰匙總算是對準了榮國府大門上的鎖孔。但劉姥姥要見的人當然不是“周嫂子”,而是王熙鳳。在這里,曹雪芹展現了一個杰出小說家的小說能力,他安排另一個人出場了,那就是平兒。見到平兒的劉姥姥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咂嘴念佛”,這是大事臨頭常見的緊張與亢奮。其實呢,平兒也就是一個“有些體面的丫頭”。是劉姥姥的老于世故幫了她的忙,要不然,倒頭便拜是斷乎少不了的。
??? 接下來,鳳姐才出場。鳳姐的出現卻沒有和劉姥姥構成直接的關聯,曹雪芹是這么寫的,“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這18個字是金子一般的,很有派頭,很有個性。它描繪的是鳳姐,卻也是劉姥姥,也許還是鳳姐和劉姥姥之間的關系。這里頭有身份與身份之間的千山萬水。它寫足了劉姥姥的卑賤、王熙鳳的地位,當然,還隱含了榮國府的大。正因為如此,第六章是這樣終結的:“老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后門去了。”——你看看,好作家是這么干活的,他的記憶力永遠都是那么清晰,從來都不會遺忘這個“后門”。當然了,劉姥姥并沒有見著賈母,那是不可能的。她“一進榮國府”就像走機關,僅僅見到了“也不接茶,也不抬頭”的鳳姐。其實呢,鳳姐也不過就是榮國府的辦公室主任,一個中層干部。想想吧,鳳姐的背后還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還有賈母,賈母背后還有賈政,賈政的背后還有整個四大家族,通過劉姥姥,我們看到了一個何等深邃的小說幅度與小說縱深。——什么叫侯門深似海?——什么叫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劉姥姥的舉動讓這一切全部落到了實處。
??? 我從不渴望紅學家們能夠同意我的說法,也就是把第六章看做《紅樓夢》的開頭,但我還是要說,在我的閱讀史上,再也沒有比這個第六章更好的小說開頭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我們這些做讀者的立即感受到了《紅樓夢》史詩般的廣博,還有史詩般的恢弘。我們看到了冰山的一角,它讓我們的內心即刻涌起了對冰山無盡的閱讀遐想。如同賈寶玉“初試”云雨情一樣,它讓我們的內心同樣涌起了對情色世界無盡的閱讀渴望。這個開頭妙就妙在這里,它使我們看到了并轡而行的雙駕馬車。
??? 二
??? 回到《促織》。我數了一下《促織》的開頭,只有85個字,太短小了。可是我要說,這短短小小的85個字和《紅樓夢》的史詩氣派相比,它一點也不遜色。我只能說,小說的格局和小說的體量沒有對等關系,只和作家的才華有關。《紅樓夢》的結構相當復雜,但是,它的硬性結構是倒金字塔,從很小的“色”開始,越寫越大,越寫越結實,越來越虛無,最終抵達了“空”。
??? 《促織》則相反,它很微小,它只是描寫了一只普通的昆蟲,但是,它卻是從大處入手的,一起手就是一個大全景:大明帝國的皇宮: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相對于1700字的小說而言,這個開頭太大了,充滿了蹈空的危險性。但是,因為下面跟著一句“歲征民間”,一下子就把小說從天上拽進了人間。其實,在“宣德間”宮中是不是真的“尚促織之戲”,正史上并無明確的記載。當然,現在我們都知道了,正史上之所以沒有記載,一切都因為宣德的母親。失望而又憤怒的母后有嚴令,不允許史官將“宮中之戲”寫入正史。然而,母愛往往又是無力的,它改變不了歷史。歷史從來都有兩本:一本在史官的筆下,一本類屬于紅口白牙。紅口白牙有一個最基本的功能,那就是嚼舌頭。
??? 附帶說一句,大明帝國的皇帝是很有意思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給他們起了一個綽號,我把他們叫做“搖滾青年”。
??? 現在我有一個問題,《促織》這85個字的開頭有幾個亮點?它們是什么?
??? 在我看來,亮點有兩個,一個是一句話:此物故非西產,第二個是一個詞:“有華陰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我們一個一個說。
??? “此物故非西產”,這句話特別地好。這句話說得很明確了,既然這個地方沒有促織,那么,小說里有關促織的悲劇就不該發生在這個地方。
??? 問題來了,這里頭牽扯到一個悲劇美學的問題,悲劇為什么是悲劇,是因為無法回避。悲劇的美學基礎就在這里,你規避不了。古希臘人為什么要把悲劇命名為“命運悲劇”?那是因為他們對人性、神性——其實依然是人性——過于樂觀,古希臘人不像我們東方人,他們不愿意相信人性——或者神性——的惡才是所有悲劇的基礎,那么,悲劇又是如何發生的呢?一定是看不見的命運在捉弄,命運嘛,你怎么可以逃脫。只不過這一切和我們人類自己無關,只和那只“看不見的手”有關。所以,他們為人間的或神間的悲劇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命運,也就必然性。命運悲劇就是這么來的。這是古希臘人最為可愛的地方。這構成了他們的文化,在我看來,文化是什么呢?文化就是借口。不同的人找到了不同的借口,最終成為不同的人,最終形成了不同的文化。
??? 那么好吧,既然“此物故非西產”,悲劇就不該在這里發生了。道理很簡單,泰坦尼克號的悲劇不該發生在太湖,大量的愛斯基摩人中暑而亡不該發生在北極,對猶太人的種族主義滅絕也不該發生在新西蘭。我要說,因為“宮中尚促織之戲”,又因為“歲征民間”,沒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現了關于蛐蛐的悲劇,這里頭一下子就有了荒誕的色彩,魔幻現實的色彩。所以,“此物故非西產”這句話非常妙,是相當精彩的一筆。經常有人問我,好的小說語言是怎樣的?現在我們看到了,好的小說語言有時候和語言的修辭無關,它就是大白話。好的小說語言就這樣:有它,你不一定覺得它有多美妙,沒有它,天立即就塌下來了。只有出色的作家才能寫出這樣的語言。
??? 剛才我說了,就因為“此物故非西產”這句話,小說一下子具備了荒誕的色彩,具備了魔幻現實的色彩。但是,我要強調,我不會把《促織》看做荒誕主義作品,更不會把它看做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一句話,我不會把《促織》看做現代主義作品,為什么不會?我把這個問題留在最后,后面我再講。
??? 我們再來看“欲媚”。“欲媚”是什么?從根本上說,其實就是奴性。關于奴性,魯迅先生幾乎用了一生的經歷在和它做抗爭。奴性和奴役是不一樣的。奴役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接受奴性,而奴性則是你從一開始就主動地、自覺地、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奴性,它成了你文化心理、行為、習慣的邏輯出發點。封建文化說到底就是皇帝的文化,皇帝的文化說到底就是奴性的文化,奴性的文化說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所以,“宮中尚促織之戲”這個開頭一點都不大,在“歲征民間”之后,它恰如其分。處在“欲媚”這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織》中所有的悲劇——成名一家的命運——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你逃不出去。這也是命運。
??? 魯迅在他的個人思想史上一直在直面一個東西,那就是“國民性”。面對國民性,他哀,他怒,但“國民性”是什么?在我看來,蒲松齡提前為魯迅做了注釋,那就是“欲媚”。我渴望媚,你不讓我媚我可不干,要和你急,這是由內而外的一種內心機制,很有原創性和自發性。它是惡中之惡,用波德萊爾略顯浪漫的一個說法是,它是一朵散發著妖冶氣息的“惡之花”。因為“欲媚”是遞進的,恒定的,普遍的,難以規避的,所以,在《促織》里,悲劇成了成名人生得以進行的硬道理。
??? 說到這里我也許要做一個階段性的小結,那就是如何讀小說:我們要解決兩個的問題,一個是關于“大”的問題,一個是關于“小”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如何能看到小說內部的大,同時能讀到小說內部的小。只盯著大處,你的小說將失去生動,失去深入,失去最能體現小說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著小,我們又會失去小說的涵蓋,小說的格局,小說的輻射,最主要的是,小說的功能。好的讀者一定會有兩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
??? 三
??? 在我看來,小說想寫什么其實是不著數的,對一個作家來說,關鍵是怎么寫。作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蒲松齡在極其有限的1700個字里鑄就了《紅樓夢》一般的史詩品格。讀《促織》,猶如看蒼山綿延,猶如聽波濤洶涌。這是一句套話,說的人多了。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是,蒼山是如何綿延的,波濤是如何洶涌的。
??? 現在,我們終于可以進入到小說的內部了,小說的主人公,那個倒霉蛋,成名,他終于出場了。我說成名是個倒霉蛋可不是詛咒他,蒲松齡只用一個小小的自然段就把他的命運一下子摁到了底谷。成名是個什么人呢?蒲松齡只給了他四個字,“為人迂訥”。“為人迂訥”能說明什么呢?什么都說明不了。沒聽說“為人迂訥”就必須倒霉,性格從來就不是命運。問題出就出在《促織》開頭的那個“里胥”身上,里胥是誰?蒲松齡說了,“里胥猾黠”。猾黠,一個很黑暗的詞,——當“迂訥”遇見了“猾黠”,性格就必須是命運。
??? 可以說,小說的一開始是從一個低谷入手的。成名一出場就處在了命運的低谷。成名被里胥報了名,捉促織去了,在這里,“滑黠”就是一片烏云,它很輕易地罩住了“迂訥”。“滑黠”一旦運行,“迂訥”只能是渾身潮濕,被淋得透透的。什么事情還沒有發生呢,蒲松齡就寫到了成名的兩次死,一次是“憂悶欲死”,一次是“惟思自盡”。“憂悶欲死”是意向,“惟思自盡”是決心。這在程度上是很不一樣的。小說才剛剛開始呢,成名就已經氣若游絲了。
???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小說向相反的方向運行了,希望來了。這是小說的第一次反彈。這個希望就是小說中出現的一個新人物,駝背巫。經常有年輕人問我,在小說里頭該怎么刻畫人物呢?我現在就來說說蒲松齡是如何刻畫駝背巫的,蒲松齡所用的方法是白描,“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唇:嚴格地說,上嘴唇;吻:嚴格地說,下嘴唇;翕辟:一張一合的樣子。很神,既神秘,又神奇,也許還神圣。駝背巫是不可能說話的,即使說了,你也不可能聽得懂,——否則他或者她就不是駝背巫。一個作家去交代駝背巫說了什么是無趣的、無理的,屬于自作聰明,很愚蠢;最好的辦法是交代他或者她的動態: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張一合。這一張一合有內容嗎?沒有,所以,讀者“不知何詞”。這不夠,遠遠不夠。它不只是神,還有威懾力,下面的這一句話尤為關鍵,“各各悚立以聽”——所有的人都驚悚地站在那里聽。這是一個靜謐的大場景,安靜極了,僅有的小動作是“唇吻翕辟”,還是無聲的。“各各悚立以聽”是“唇吻翕辟”的放大。如果這一段描寫到了“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就終止,可不可以?可以。可我會說,小說沒有寫透,沒有寫干凈,相反,到了“各各悚立以聽”,這就透徹了,干凈了。有一次答記者,記者問我是如何寫小說的,我說,“要把小說寫干凈”,結果第二天報紙上有了,說畢飛宇提倡寫“干凈的小說”,聽上去很不錯。其實他們夸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個怨我,沒說清楚。小說哪有干凈的?反過來說,小說哪有不干凈的?有人不喜歡現代主義繪畫,說現代主義繪畫畫面不干凈,色彩很臟。弗洛伊德說:“沒有骯臟的色彩,只有骯臟的畫家”,道理就在這里。
??? 同樣,既然要寫干凈,面對希望,淺嘗輒止又有什么樂趣呢?那么干脆,再往上揚一步。——成名在駝背巫的指導之下終于得到他心儀的促織了,既然是心儀的促織,有所交待總是必須的。這只促織好哇:“巨身修尾,青項金翅”。讀者不是萬能的,他也有知識上的死角,可是,無論我們這些無知的讀者有沒有見過真正的促織,蒲松齡的交代也足以迷人了:是巨身,是修尾,脖子是青色的,翅膀是金色的。在這里,有沒有促織的知識一點都不重要了,“巨身修尾,青項金翅”足以啟動我們的想象:語言是想象力的出發點,語言也是想象力的目的地。人家蒲松齡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還不高興那是我們的不對了。事實上,高興的不只是讀者,也有倒霉蛋成名,是啊,成名“大喜”。回家,趕緊的,慣孩子,摟老婆,發微博,唱卡拉OK。到了這里,小說抵達了他的最高峰。在喜馬拉雅山脈上,我們終于看到了珠穆朗瑪峰的巍峨。
??? 但是對不起了,悲劇有悲劇的原則,所有的歡樂都是為悲傷所修建的高速公路。在這條高速公路上,飆車的往往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是主人公最親的親人。成名的兒子,他飆車了。他以每小時兩百公里的速度撞上了集裝箱的尾部。車子的配件散得一地。不幸中也有萬幸,車毀了,人未亡。小說又被作者摁下去了,就此掉進了冰窟窿。
??? 你以為掉進了冰窟窿就完事了?沒有。冰窟窿有它的底部,這個底部是飆車兒子的死。為什么我要把兒子的死看做冰窟窿的底部?答案有兩條。第一,這不是倒霉蛋成名的死,是他的兒子,這是很不一樣的,第二,兒子的死不是出于另外的原因,而是被做父親的所牽連,這就更不一樣了。小說剛剛還在珠穆朗瑪峰的,現在,一眨眼,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
??? 問題不在你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問題是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是怎樣的一幅光景。在我看來,小說家的責任和義務就在這里。他要面對這個問題。這個地方你的處理不充分,你的筆力達不到,一切還是空話。
??? 我們來看看蒲松齡是如何描繪馬里亞納海溝的。他可不可以一下子就交代成名的悲痛?不可以。因為這里頭牽扯到一個人之常情,人物有人物的心理依據和心理邏輯。我常說,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講邏輯。兒子調皮,一下子把促織搞死了,成名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呢?不是悲傷,而是憤怒,把孩子打死的心都有。當他去找孩子的時候,蒲松齡說,“怒索兒”。從邏輯上說,這是不能少的。這不是形式邏輯,也不是數理邏輯,更不是辯證邏輯,它就是小說邏輯。等他真的從井里頭把孩子的尸體撈上來之后,有一句話幾乎像電腦里的程序一樣是不能少的,那就是“化怒為悲”。這些都是程序,不需要太好的語感,不需要太好的才華,你必須這么寫。
??? 那么,蒲松齡的藝術才華到底體現在什么地方?是這8個字:“夫妻向隅,茅舍無煙。”這是標準的白描,沒有杰出的小說才華你還真的寫不出這8個字來。隅是什么?墻角。夫妻兩個,一人對著一個墻角,麻袋一樣發呆;房子是什么質地?茅舍,貧;無煙,爐膛里根本就沒火,寒。貧寒夫妻百事哀。這8個字的內部是絕望的,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靜,寒氣逼人。是等死的人生,一丁點煙火氣都沒有了,一丁點的人氣都沒有。這是讓人欲哭無淚的景象。我想,這就是小說所呈現的馬里亞納海溝了。我讀過很多有關凄涼和悲痛的描繪,我相信你們也讀過不少,你說,還有比這8個字更有效的么?關鍵是,這8個字有效地啟發了我們有關生活經驗的具體想象,角落是怎樣的,煙囪是怎樣的,我們都知道。悲劇的氣氛一下子就營造出來了,宛若眼前,栩栩如死。你可以說這是寫人,也可以說是寫景,你可以說是描寫,也可以說是敘事。在這里,人與物、情與景是高度合一的,撕都撕不開。
??? 對了,補充一下,好的小說語言還和讀者的記憶有關,有些事讀者的腦海里本來就有,但是,沒能說出來,因為被你一語道破,你一下子就記住了。好的小說語言你不用有意記憶,只靠無意記憶就記住了。
??? 經常聽人講,小說的節奏、小說的節奏,節奏這個東西誰不知道呢?都知道,問題就在于,該上揚的時候,你要有能力把它揚上去,同樣,小說到了往下摁的時候,你要有能力摁到底,你得摁得住。沒有“夫妻向隅,茅舍無煙”,小說就沒有摁到底,相反,有了“夫妻向隅,茅舍無煙”,小說內在的氣息一股腦兒就被摁到最低處,直抵馬里亞納海溝,冰冷,漆黑,令人窒息。從閱讀效果來看,這8個字很讓人痛苦,甚至包括生理性的痛苦。
??? 說到這里也許我又要補充一下,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讀小說,它絕不只是精神的事情,它牽扯到我們的生理感受,某種程度上說,生理感受也是審美的硬道理。這是藝術和哲學巨大的區別,更是一個基本的區別。我們都知道一個詞,叫“愛斯泰惕克”,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漢語把它翻譯成“美學”。鮑姆嘉通當初為什么要使用這個詞呢?其實還是一個主體和客體的關系問題。作為主體,我們需要面對客體,第一個問題就是知,同樣,作為主體,另一個問題是意志力,也就是意。這都是常識了。但是,在“知”和“意”的中間,有一個巨大而又深邃的中間地帶,鮑姆嘉通給這個中間地帶命名了,那就是“愛斯泰惕克”。它既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全人類所有門類的藝術家都在這個中間地帶獲得了挑戰權,挑戰的既是心理,也有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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