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中的中國政治

作者:龍辰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任我行、東方不敗、岳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沖慮道人、定閑師太、莫大先生、余滄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 ”——金庸《<笑傲江湖>后記》 《笑傲江湖》是政治小說,書中人物大抵都是政治人物。政治人物永遠不可能真正笑傲江湖,他們永遠處于困境之中。真正的笑傲江湖,只是一場夢境。 笑傲江湖的困境 文 | 龍辰 目錄: 1,東方不敗的困境 2,莫大先生的困境 3,天門道人的困境 4,向問天的困境 5,令狐沖的困境 東方不敗 | 金庸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的日教的教主。他在任我行掌教期間任副教主,后趁任我行練功走火入魔之際發動叛亂,囚禁了任我行,并修煉《葵花寶典》,寵幸小人楊蓮亭,不理教務。最終,他被令狐沖穿胸殺死。他是金庸大師筆下一個極富真實感的成功人物形象。 東方不敗的困境 初讀《笑傲江湖》,隱約覺得,東方不敗當真婦人之仁,不殺任我行。只差這一刀,讓他十年后跑出來,壞了大事。就連東方不敗自己也對任我行說:“我沒殺你,是不是?只須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嗎?” 任我行并沒反駁,但讀者心中不可能不反駁。只須“不送水”這么簡單的事,東方不敗為何不做?他費盡心力,在西湖底建了(或是改造了)這么一個機關重重的黑牢,又設計了江南四友間種種牽制,何不爽快殺了他便是?坐得上教主之位的人,不可能這么婆婆媽媽。 倒退半回去看,童百熊說破玄機。他面對楊蓮亭責難時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癥,退休隱居,這才將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 當年東方不敗篡位的招牌是任我行重病歸隱,也就是任我行“禪位”于他。當然,招牌只是招牌,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招牌,其背后便是博弈后的妥協。向問天等人為何當時不站出來,而要等十年之后身陷困境再出手救任?書中說這是他不知任囚于何處。當然,這有可能。不過,西湖梅莊也不是什么隱秘所在,江南四友原在教中至少也是中層干部,這么悄無聲息地不見了,難道當真無人聯想到與囚禁任有關么?肯定很多人都知道,向問天也知道,但大家都默認了,都不說破。因為按黃鐘公的說法,任我行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而東方不敗必是“王莽謙恭未篡時”,所以眾人樂見其成。 也就是說,大家都知道、都默許,東方不敗篡了任我行的位,但條件是要留任我行性命,否則向問天等一干舊臣必不會俯首聽命。而東方不敗彼時既無一舉剪除任所有勢力的實力,也不愿接手教主后就大開殺戒,自損日月神教元氣。 這便是權力斗爭的規則與普遍形式。這便是人治之下反復上演的輪回戲碼。 任我行性子暴躁,威福自用。這八個字背后不知有多少殘酷專制的手段。在人治之下,每個人都朝不保夕,惴惴不安。每個人的保命出路只有拼命討好一把手,如果職位太低,夠不到一把手,那就討好一把手的側近與親信,如上官云這樣的長老也要討好楊蓮亭。討好上級往上爬是暫時得以自保的不二法門,但無論如何討好,只要自己不坐在那個最高的位子上,總是擺脫不了性命之虞。甚至到后來,位子越高,風險越大。到了依靠體制無法再升時,這種危險便突出為與一把手的直接矛盾。這有點像帝國擴張的悖論,帝國為了安全,便不斷向外擴張邊界,但逐步擴張的邊界卻使帝國難以支撐,愈加危險,最終崩潰。 東方不敗原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任我行看重他、提拔他,一路將他提到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位置。拿任我行自己的話說:“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他為甚么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于眾?卻偏偏要干這叛逆篡位的事?” 正是因為東方不敗已篤定要繼位教主,正是因為他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才會做出這叛逆篡位的事。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多么危險;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有謀反的資格與條件。 在人治下,二把手所能做的,古往今來,無非幾途。一是兔死狗烹,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一把手江山永固,二把手如走馬燈般你方唱罷我登場。這是最常見的。二是如李逵喊的,殺上東京,奪了鳥位,紅果果地取而代之。這畢竟風險太大,就算成功也要背一個謀逆不道的罪名。像趙光義這樣親弟弟燭光斧影的還差不多。三是尾大不掉,或明或暗把黃袍披在自己身上,不管是天象,還是人力,總要營造出充分合理的輿論環境,再敢行堯舜之事。但一般這須處于亂世,一把手或積弱或年幼。曹丕、趙匡胤還是少數。四便是只能如東方不敗這般,一、二把手兩強相遇,二把手既不安心等一把手哪天翻臉,又不敢直斥一把手之非,殺了他隨便安個罪名。只能徐徐圖之,對內分化之,對外粉飾之,即使坐了鳥位也不敢要其性命,保全其圣君之名,假造其禪讓之勢,行篡逆之實。 這分寸必須拿捏得極為到位。總要老大尚未對自己生十分疑心,自己羽翼已經比較豐滿,老大所為已經漸失人心。早了不行,實力未就,名不正言不順,自取滅亡;晚了不行,失卻先機,后發制于人。只有已篤定承續大統之位,眾人漸漸歸心,老大尚未盡窺其謀,此時動手,多半可成。但這其中也有多少運氣成分,就不足為人道了。就算成功,“禪讓”的老領導一日不去,新君便一日如芒在背,但形格勢禁,卻又不能害他性命。借用一句范文正的話,東方不敗們當真是“進亦憂,退亦憂”了。縱然他武功天下第一,卻也不能為所欲為。 再岔出去一句,天下國家,本同一理。國際關系中也有此相似之處。凡是挑戰守成大國的,盡皆敗亡;凡能取而代之的,都是跟隨既有大國行事的。想想八九不離十吧。 東方不敗的困境,是所有二把手的困境,也是人治之下所有下屬對上級的困境。東方不敗們,坐在那個最高位子下,臨深履薄;坐在那個最高位子上,仍惴惴不安。 莫大先生 | 《笑傲江湖》中的人物。衡山派掌門人,江湖人稱“瀟湘夜雨”。莫大先生身材瘦長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狀甚是落魄。莫大先生愛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字,是他武功的寫照。 莫大先生的困境 在《笑傲江湖》末尾,胡琴聲起,卻是一曲“鳳求凰”。聲音甫起,令狐沖忍不住道“莫大師伯”,任盈盈讓他“別作聲”。讀至此處,感覺盈盈有二十六,令狐沖只有十八。聽者二人,凰比鳳更明白奏者心意,因為令狐沖不是政治人物,而盈盈和莫大是。兩個政治人物間相互了解,知道他不想見面。這并非故弄玄虛,故做高深,而是莫大這個人根本就一直處在兩難之間。 在一干政治人物中,莫大是最有光彩的角色。不是說莫大比左冷禪、岳不群、方正、定閑、天門、余滄海等人刻畫得好,讓這個角色有光彩,而是角色所折射出的現實最接近真實,因此有光彩。其他諸人也都刻畫得極好,但多少是小說中人物,帶著三分不真實感。左冷禪并派的謀不定而動,岳不群費盡心力當上五岳掌門卻要盡滅各派門人,定閑的淡然,余滄海公然搶劫般的行徑,都不免帶著一點臉譜化。 只有莫大,人皆道他神龍見首不見尾,但仔細看去,他說話行事,都真真切切是個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所謂神龍見首,不過是作者的障眼法。通觀全書,莫大現身七次,出手三次。他每次出手,都如劍下百變千幻云霧十三式般神鬼莫測,但劍術之外,卻是一個普通人的左右為難、普通人的意氣、普通人的軟弱、普通人的機巧。 第一次出手,一劍削斷七個茶杯,只說了兩句“你胡說八道”,一副世外高人作派。其實,如真是個世外高人,他本可不出手,不必理會這些江湖上的閑人閑語。但在書中,他又不能不出手,因為他忍不下別人的“胡說八道”,讓這些“胡說八道”謬種流傳,讓江湖群雄都以為劉正風當真強過了他這個掌門。特別是,劉正風馬上就要金盆洗手,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證明自己比劉正風強了。他不愿,但也不得不出手。 他第二次出手,更是看得人目眩神搖。自始至終,他也只說了兩句話“費師兄,左盟主好”,“該殺”,攏共比第一次還少了一個字。這一段動手前后不過二百多字,但實在精彩:莫大一劍占得先機,費彬的反應是“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直至臨死前的長聲慘呼才出得聲來。旁觀的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心驚神眩”,劉正風“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而莫大卻轉身便走,接著一曲“瀟湘夜雨”響起,真如羚羊掛角,驚鴻一瞥。 如果認為他在賣弄便錯了。他到了衡陽城,在劉正風洗手時一定去了劉府,但自始至終根本沒露面,甚至一絲跡象都沒有。他一直窺伺在側,在敵強我弱之下,他不會出手,便眼睜睜看著劉正風一家被殺。直到他看到劉正風能制服費彬,才在有萬全把握的情況下出手一擊。但他開始仍一直躲在樹后拉琴不出,是想費彬知難而退,自己能不出手盡量不出手。其實,他心中一直很怕,一直很謹慎,在長江邊上與令狐沖喝酒時還揣著明白裝糊涂,在封禪臺上左冷禪用言語點他,他也是心中一凜。他殺費彬,又是不愿,又不得不出手。 他第三次出手,可就沒那么瀟灑了。在封禪臺上,他與岳靈珊對陣,勝固無甚榮光,敗則更為寒磣。但在普天下英雄面前,衡山掌門無論如何在比劍奪帥中要亮亮相了。他知道五岳派掌門肯定沒自己的份,故仍是不愿出手,又不得不出手。 于武功一道,他沒有令狐沖這樣的奇遇,已算得普通人中練到極致。于政治斗爭,他盡己所能,將保全自己與保全衡山派做到了極致。他所有言行,都圍繞著保全自己與衡山派進行。除了殺費彬外,他對同一代的金眼雕魯連榮參與封不平等威逼岳不群聽之任之,他看出令狐沖奇貨可居而主動結納,他在少林寺“三戰”一節中一言不發,他也會千里迢迢趕到思過崖石洞中看衡山派失傳劍招,一遇險便在石洞中一直裝死,一直裝到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三年之久。 金書中基本所有的主角都是孤兒或實際中的孤兒,行走江湖沒有牽掛。而莫大不是主角,他有八十歲老母,根本不能放手一搏;他還有衡山派,不能讓數百年基業毀于一旦。因此,關鍵中的關鍵,他必須要保全自己。寧中則說,大不了大家轟轟烈烈大戰一場,一起送命在封禪臺。這話固然豪氣干云,但作為一個組織首腦,恐怕更現實的還是與對方周旋,以免玉石俱焚。(任我行說寧中則是個小姑娘,只怕年紀還是次要,主要是政治上成熟與否。)寧中則說出這等話,便不是政治人物,而莫大是。因此,莫大不會選擇玉碎一途。 莫大其人外表猥瑣,但武功精湛,機心深重,在書中絕非反面人物,但也決不是令狐沖一般的慷慨任俠,瀟灑自由。這就對了,因為他是江湖中的普通人。蕭峰比郭靖更真實,令狐沖比蕭峰更真實,而莫大比令狐沖更真實。因為他是配角,所以可以更真實,沒有主角那么多機緣奇遇,沒有主角那么英俊瀟灑,沒有主角那么多使命責任,沒有主角那么呼風喚雨的本事。作者在他的身上不須顧忌掩飾,他是怎樣便怎樣,自己心中是怎樣便怎樣。實際上,莫大與令狐沖是作者心中人物的一體兩面。明著是令狐沖瀟灑,笑傲江湖,但不過是理想所寄;暗著是莫大,面對現實的困境,只能全力維持局面。 于此點上,最典型的隱喻便是琴中藏劍,劍發琴音。一琴一劍走天下,本是白衣書生夢想,說起“劍膽琴心”這個詞,沒有幾個人能與干枯瘦小、白發蒼蒼的莫大聯系起來。作者寫人物,無非在寫自己,筆下即使江湖人物也個個帶著書生氣。金老以琴劍一體加于莫大,正是以莫大喻書生,喻自身,喻令狐沖背后那個真實的人物。莫大是作者自己,但不僅是作者本人的投射,而是象征著江湖中的普通人——社會中的書生——大眾中的一員。 “鳳求凰”響起時,只有令狐沖才會歡喜無盡。盈盈不讓令狐沖出聲,因為她知道莫大不想見他們,而她也不想見莫大。因為他們在石洞中遇險時,莫大自始至終在裝死,在袖手旁觀。如果說,左冷禪與林平之等人出手時,莫大權衡利弊,認為賠上自己性命也救不得沖盈二人,這還說得過去。但他們出洞被岳不群套進漁網中,莫大無論如何也不該仍不施以援手。沖盈二人不死,先是白骨發出磷火,后是儀琳背后一劍,而這只是小說家言,在現實中,他們早已死在莫大眼前。讀到此處,就連我這讀者都難免有雖理解終究不快之情,但反觀令狐沖,甫一脫險便先想到莫大,高叫了兩聲,不得已離開時也想到他日要找到尸首安葬。而莫大在他窗外奏“鳳求凰”時,他心中無限喜悅,始終沒有半點疑惑怨恨。 這種不真實又再次反襯了莫大的真實。他是真實的普通人,他無法笑傲江湖,他時時處于兩難之中。他的困境,便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困境,是我們每一個人最直觀感受,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最真實寫照。 天門道人 | 《笑傲江湖》中的泰山派掌門人。正人君子,嫉惡如仇,他武功高強,性子剛烈。在嵩山因為左冷禪的設計陷害,被青海一梟偷襲,震斷經脈而亡。 天門道人的困境 《笑傲江湖》是政治小說,書中人物大抵都是政治人物。政治人物地位有高有下,政治手腕有強有弱,二者卻并不成正比。同樣政治地位的人,政治表現卻可能天差地別。比如五岳劍派掌門的政治智慧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具體說,就是天門道人和其他四人不在一個水平線上。 除了三戰一節天門只是做龍套外,全書他主要在兩個場合出場,劉正風金盆洗手前后的衡陽城和并派時的嵩山封禪臺。在前者,天門威風凜凜,在后者,他一敗涂地,賠上性命。 在劉府,天門的威風主要靠他掌門身份和一身武功支撐。掌門身份自不必說了。在林平之到劉府時,五岳掌門中只有天門一人到場,自然是雞群中之鶴,眾星中之月。而武功一節,便有一明一暗兩處描寫。天門聽到儀琳說田伯光扳下了一段劍尖,當即從弟子腰間拔出長劍,也扳斷了一截,又在幾上一拍,將斷劍頭平平嵌入幾面。拿一句小說中常用的話,這手功夫俊得很,儀琳這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小丫頭自然贊嘆,“若是師伯也在,令狐大哥就不會死了”。不過,以一派掌門之尊,獲得儀琳的贊嘆沒什么了不起,就像一個學生對校長說,您會解這道題真有本事!倒是接下來他批評余滄海不得開無聊玩笑挺長臉,余滄海對他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以余滄海同樣一派宗師身份,對天門十分忌憚,比儀琳的贊美強多了。 不過,這不是天門在劉府亮相的重點。金老寫人物,都是著墨不多,卻刻畫甚深,于主角自不待言,于配角卻也盡得如此。天門在劉府亮相這一節主要是埋下他日后在封禪臺喪命的伏筆。他至少暴露了三個缺點。一是虛榮,二是無謀,三是易怒。 一前文扳斷劍尖一節已表,就不必細說了。田伯光扳斷劍尖,您老一位堂堂五岳劍派掌門做到跟一個淫賊一樣,也不見得多高明啊!無非是在漂亮小尼姑面前顯擺顯擺,滿足一下虛榮心。 二要看和岳不群對比。勞德諾到劉府時,原書中寫道,“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并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道人……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別人都沒到,天門卻先到了一天。凡在衙門中行走過的小章京都知道,要開個會的話,越大領導越后到,最大的領導最后到,一到會議就開始了。只有副處長這種低級別官員先到,哪有相當于副司長這等級別高的領導先到之理?以當時的交通狀況,山東和陜西到衡陽都是千里迢迢,幾無可能算準當天到達,要想準時到,只能提前到。天門顯然對劉正風洗手前后的政治形勢沒做過判斷,只當作一個正常的退休儀式,巴巴的一片熱誠趕來。其他四個掌門,左冷禪自然不來;莫大一直在暗處;定閑看事極準極透,派了定逸去便留下余地;岳不群這一輩中只有夫婦兩人,說不得自己要來,但他不管何時到,只等洗手正日子才亮相,必也在暗中觀察。這一比,就看出高下了。再有,嵩山派諸人現身后,讓眾人與劉正風劃清界限,接令者站到左首去,也是天門當先率眾走過去,岳不群假惺惺勸了劉正風一通,才無奈地也站過去。天門總打頭陣,他那些師弟們、徒弟們就沒一個人想著攔他一下。要不就是泰山派上下都是草包,要不就是他枉為一派掌門,連個真心待他好的都沒有。 三就太明顯了。天門得知令狐沖與田伯光飲酒、徒弟被砍死、師弟被砍傷,聽劉正風還叫令狐沖“賢侄”,不由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且不說身為一派掌門,這樣是不是失身份,單說在主人家里,接主人的話說“賢他個屁”,簡直有失體統。如上文所說,天門是個紅臉道人。這也不是閑筆。紅臉人在京劇舞臺上是忠義化身,在生活中則是動不動就暴怒的代表。《東周列國志》曾列了四勇之人:血勇之人,怒則面赤;脈勇之人,怒則面青;骨勇之人,怒則面白;神勇之人,喜怒不形。似荊軻這樣的高手才當得上神勇,秦舞陽也只得骨勇。而紅面人的血勇,只敬陪末座。簡單說,易怒不是問題,問題是別輕易讓人看出來。蘇洵老師教導我們說: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不用泰山崩,天門色常變! 天門看著劉正風滿門被屠,不知懷著什么心情回到泰山。也許那時他心中充滿著正義感。一年多以后,不知他又懷著什么心情上了嵩山,也許那時他心中充滿著使命感。他知道,此去嵩山是一場硬仗。但作為實力僅次于嵩山派的泰山派掌門,他才一開口,臉又因惱怒而漲得通紅。真是可惜了泰山派的實力! 說到實力,就蕩開一筆,且多說一句。泰山派實力本極雄厚,以玉璣子的話說“四代共有四百余眾”。其他四派掌門都算第一代人物,至少書中沒有提到他們還有上一輩(風清揚就不算了)。而天門卻有五六位師叔。按照一般規律,既然上一輩還有五六人在,他這一輩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才是,書中明確提到的就有同輩天松、天柏、天乙。如果要比較的話,五岳劍派中自以華山最弱(這也是岳不群自不量力之處,就算五岳并派了,他又如何坐得穩?),恒山第一代人物只有三定,第二代弟子中也沒什么成器的。衡山可能第一代人物多些,但除了莫大與劉正風外,叫得上名字的只有一個金眼雕魯連榮這等角色,似乎也不見得多高。 泰山本有資格僅次于嵩山。想來左冷禪也忌憚泰山派的實力,但他不忌憚天門。左冷禪是政治人物,知道面對整體實力強勁的對手以及天門這樣有明顯缺陷的當家人,令其自斃為上策,直取首腦為中策,對全派發動攻擊只會激起同仇敵愾之心,則為下策。因此,他安排人在二十八鋪和龍泉鑄劍谷兩次伏擊恒山派,對三定趕盡殺絕;在藥王廟襲擊華山派,更事先派出封不平等人打先鋒、試應手;直接出手滅了劉正風全家,剪除莫大羽翼。但他始終沒有對泰山派直接動手,只略施小計,在封禪臺上看著泰山派內亂、天門喪命。 這計策對莫大、岳不群和定閑都不靈,只對天門奏效。天門對嵩山之行還是很重視的。泰山四代共有四百余人,他也帶來四代俱全的二百來人。很不幸,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跟他作對。如書中所說,天門是泰山長門這一支,勢力最大,但他帶到嵩山來的骨干只有一個二弟子建除道人,可見對形勢估計完全不足。 他在場的三個師叔跳出來反對他時,天門居然大出意料之外,顯見他根本不知道反對者背后的陰謀。二百人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反對他,他竟一點不知!也許他根本想不到在本派中會有這么多人反對自己,也許他平日權威沒有受到過挑戰。 除了出場的三個師叔外,書中更明言,是他五六個師叔聯手對他。也許泰山派第一代人都參與了。這五六個人反對天門肯定經歷了一個轉變過程,而非自始至終都是這個態度。何以見得?書中提到,天門的師父當年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如果他師父是壽終正寢,天門正常繼位,沒什么說的。但他師父既然暴死,他繼任就應該是按法定繼承順序來的。當年他應該像令狐沖,作為掌門弟子,大家或多或少默認其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地位,但畢竟不是正常交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那五六個師叔還像今天一樣聯手反對他,他就很可能當不成這個掌門。 從常理上講,既然當年幾個師叔沒有反對他、至少沒有聯手反對他,斷無若干年后再重新聯手反他的道理。這就好比,歷代開國后總要清理老臣,一般是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但有腦子的人都明白,那些將帥們手握天下兵符時既然不反,為何馬放南山、江山一統、天命有歸后再做貳臣?也許還有一種可能,這幾個師叔都是玉璣子這樣不識大體、貪圖小利的奸險小人。易反易覆小人心,當年不做不代表今天做不合邏輯。很遺憾,不是。近結尾處,眾人在華山思過崖后洞觀五派劍譜時,出現了一位玉鐘子,顯然也是天門的師叔輩人物。眾人對他的評價是“極有見識”,作者稱其為“老謀深算”。極有見識、老謀深算的人也與天門做對,只能有一個解釋,在天門當上掌門后的若干年中,不但沒有建立起革命統一戰線,拉住這幾個師叔,反而將他們推得更遠了。這就是天門在封禪臺上陷入不利處境的根本原因。 雖然不利,但與喪命還差著五萬四千里。多少人在絕境下都能絕處逢生,反敗為勝!又有多少人在生機尚存時生生把自己推上鬼門關呢?項羽無疑是后者的代表,匹夫之勇、婦人之仁。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話說得有水平,但千載之下,也就是個婦人這么評價項羽吧。連太史公這么敬重項羽,給他列入本紀,對他的評價也是“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杜牧說得好: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泰山上下四百余人,天門是掌門,難道日后便斗不過他那幾個師叔嗎? 但天門偏偏選了與項羽一樣的道路,在他受制于“青海一梟”后,憑一時意氣,自絕經脈也要立斃對手于當場。“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可惜這是他的回光反照、落日余暉了。神威凜凜能有什么用呢? 用書中原話說,天門在令狐沖心目中“威嚴厚重”,但在沖虛口中是“性子剛烈”。這二者差別實是極大。威嚴厚重可當得政治高手,而性子剛烈則不太好了。剛極則折,一味剛烈,便只顧任著性子來,順境會更順,逆境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能一敗而翻不得身。這也看出令狐沖在政治上仍很幼稚,比方正、沖虛這等老江湖差得遠了。所以,“性子剛烈”四字極為精準地注定了天門結局。 以此觀之,天門既不懂政治,又不懂軍事,只懂武功,在五個人中最不適合當掌門。他缺乏統御之能、識人之明、應變之智,當掌門實在是勉為其難;若當二把手則又不夠柔性,以其剛烈之性難與掌門共事得好。其實,天門最適合的崗位是三把手,受命沖鋒陷陣、獨擋一面、落實指示,都絕對可以勝任。 東方不敗、莫大、向問天等人的困境是人在體制環境下的困境,而天門的困境則是個人性格的困境。前者宏觀,后者微觀;前者不可避免,后者可以避免;前者在生活中不甚常見,后者在生活中比比皆是;但前者易改,后者難移。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缺陷所在,即使苦苦思索答案也常不可得。這是天門的困境,也是人性的困境! 向問天 | 《笑傲江湖》中的人物,光明左使,江湖外號“天王老子”,武功高強,性情豪邁,足智多謀,連東方不敗亦承認他是一個人才。向問天與令狐沖稱兄道弟,并對日月神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和其獨女任盈盈忠心耿耿。后來在令狐沖“協助”下成功救出任我行,之后與令狐沖和任盈盈一起上黑木崖對付東方不敗,幫助任我行重奪教主之位,任我行死后接替成為日月神教教主。 向問天的困境 《笑傲江湖》寫的是中國三千年政治,其中有一個重要政治人物的作用可能被低估了。這就是向問天。 看向問天出場一幕,在涼亭獨抗正邪雙方數百豪杰,當真威風八面。在舊版中,向問天有個很霸氣的綽號——天王老子。綽號與名字連著念更是“倍爽”,天王老子向問天。在涼亭中的風采,很當得起這個名字。再看他最后一次出場,在見性峰頂,任盈盈冒充任我行坐在轎中。向問天只與綠竹翁二人陪在轎子兩側,霸氣全消。 同樣一個人物,先后反差如此之大,卻并非作者落筆時沒有成算,前后矛盾。相反,作者如此為之,其意甚明。單以綽號而論,向問天三字,只是有問鼎之意,與任我行、東方不敗相較,終究差了半籌。但加上天王老子這個綽號,便與任、東方二人不相上下了。金老在修訂版中去掉“天王老子”的綽號,實在極精細。因為他這個人物是不能稱天王老子的,即使他的智計、武功、謀略、豪情當得起,他的性格與位置決定了不能用這樣的綽號。 前后對比,作者無非是想說,向問天有雄才偉略,但無至高權力野心,以他的能力、才干、人脈與智計,可以長期執掌高層權柄,但缺乏一把手的魅力與決斷,也沒有稱雄之心。因此,任我行當教主,他是副手;東方不敗當教主,他是副手;任我行復出,他還是副手;任我行要傳位給令狐沖,他又會當副手;任盈盈當教主,他仍是副手。在副手中,他甚至往往不是二把手,而是三把手。 為什么?在全書最后,盈盈將教主之位傳給向問天,書中道,“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并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這算是給向的蓋棺定論了,就像張無忌將教主之位傳給楊逍,定論是楊逍年老德薄,無力與朱元璋相爭。 但金庸小說,往往似乎隨意一筆,但春秋筆法,別有深意。就向問天而言,其實還有層意思沒有說出。向并非一直對任忠心耿耿,也并非一直沒有機會一爭,但他時時從自身最大利益與現實最大可能出發,做出最終選擇。關于他與東方不敗達成囚禁但不殺任我行的默契,在“東方不敗的困境”一文中已有涉及,此處只再往細說兩句。 笑傲一書中,有三場談話至為關鍵,一是林平之與岳靈珊在大車中之對話,二是方正、沖虛二人與令狐沖在懸空寺中談話,三便是任、向與令狐在孤山梅莊中談話。前兩者皆是明著揭示種種因緣謎底,這第三場談話卻是暗著透露出日月神教十五年來爭斗的許多信息。因此場談話太重要了,故不嫌累贅,簡單錄幾句關鍵處: 向問天先說,“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只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他老人家脫困。”任我行說,“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向問天又說,“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思前想后,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至少也教他心有所忌,不敢太過放肆。”任我行最后說,“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這些話聽著是君臣相惜,感人得很,實則大大不對。后文中任、向、令狐、盈盈與上官云聯手擊殺東方不敗后,任我行明明對著東方不敗的尸體說,“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那時他志得意滿,說的無疑是實話。那這里說中了東方不敗奸計,將《葵花寶典》傳他,明顯就是有意掩飾了。要掩飾什么?當然是他不聽向問天進諫了。什么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見向不辭而行大是惱怒云云,都是遮掩之語。 為什么不聽向問天進諫?一是因為他以為成竹在胸,傳東方不敗《葵花寶典》沒存什么好心。二是更深的原因,那時東方不敗剪除的應該都是向的勢力。在談話中,二人說起東方不敗發難那年的端午宴上,盈盈提到,每年都少一個人。在此前三年,文長老、丘長老、郝長老接連喪命。如果他們都是任我行的親信,任會無動于衷么?最有可能的是,他們是向的勢力,向坐不住了去進諫,任卻無所謂,坐看二虎相斗,自己作為最高領導居中平衡。 不過,領導說什么就是什么,況且說的是夸獎你的好話,不管信不信,都得認了。但向問天的話破綻更大。第一,他既離開黑木崖,如何與東方不敗敷衍(注意是敷衍而非周旋,周旋可以不見面而牽制,敷衍則非共處事不可)?第二,既然他是揭破東方不敗奸謀不為所納而走,東方不敗如何又會讓他復職光明右使?(在楊蓮亭出現前,不知光明左使是誰)他不是要身在外地讓東方不敗有所顧忌的么,怎么又回教了?第三是問題最大的,他最近才探知了任我行被囚所在么?這話騙鬼都沒人信!四分之一炷香之前,黃鐘公明明剛說過,“東方教主接任之后,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懶,討此差使”,可見江南四友的任務不是秘密派下來的。既然他們這種中層干部都能知道情形,主動討差,向問天會不知道么?更何況,他那些琴棋書畫的東西,豈是一時半刻間備齊的,若非早就知道任囚在江南四友看守的梅莊,他怎么能提前備下這些東西?可見他一直留著這一手罷了! 向問天話中前后矛盾甚大,所暴露出的最大可能是,他向任我行進諫,任表面上不聽。他危機感頓生,生怕東方不敗先動手除了他,于是便與東方達成妥協,先假意離開,他這一派勢力袖手旁觀,兩不相幫,待東方不敗得手后再回教來,仍做他的副手。十二年間,兩股勢力相安無事。(在政治斗爭中,表面上是兩個人相爭,實則背后是兩股勢力的較量。特別是像他們這種頂級人物,絕非個人恩怨相爭這么簡單。) 那十二年后,為何他又想起搭救任我行了?因為楊蓮亭的出現。本來,東方為主他為副的模式滿足了各方關切,但楊蓮亭的出現打破了平衡,連童百熊這樣對東方不敗如此重要的人都在楊一句話之下斃命,其他人則更朝不保夕。向問天及其的勢力坐不住了。 這就回到向出場一幕了。他手上系著鐵鏈,顯是從囚中逃脫。到底是他因密謀救任我行泄露而被囚,還是因他獲罪于東方或楊蓮亭被囚才想起必須要救任我行了?他所說自然是前者,實際上肯定是后者。 在這場對話中,任向二人心照不宣,“情深義重”,一唱一和,只瞞住一個令狐沖罷了。當然,這才是常態,政治中只有永恒的利益,盟友的轉換極其平常,沒有從一而終這回事。像他們這個級別的人物,對此早就見怪不怪,認為這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況且,共同的敵人當前,誰會說破,誰會計較,誰會追究?若說追究,也是大功告成之日,才會秋后算賬。 大功告成之日,就是任我行在朝陽峰頂志得意滿之時。看向問天那時的表現,又有一番趣味。在那時,任我行的地位比當年的東方不敗更穩固,向的態度也就更臣服。在梅莊時,任我行邀令狐沖入教,許以光明右使,排在向問天的光明左使之后當三把手。因為那時對任而言,向比令狐重要。而此時,任我行直接要令狐沖當副教主,新設了這個越過光明左使的位置,絲毫不考慮向問天的感受。因為此時對任而言,令狐比向重要。向對此毫無不滿,不僅如此,他在給令狐沖敬酒后,看到老頭子等人相繼來敬酒,又編出一番話來,既維護了任我行的權威,顯得他“高瞻遠矚、料事如神”,又救了群豪性命。這才是向問天的水平! 向問天沒等到任我行秋后算賬的時候,因為任我行死在朝陽峰頂(我曾想過,任暴斃是不是向做的手腳呢?他有這個能力,也未必沒有這個心思,但恐怕沒這個膽量)。他繼續做好他的副手就是了。 縱觀向問天同志的革命生涯,他雖時時處境艱難,甚至有時很危險,但卻是十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來唯一在日月神教決策中樞屹立不倒的人。這一點任與東方都沒做到。雖然他說過一些違心的話,做過一些違心的事,但畢竟維護了日月神教穩定,維護了江湖安寧,也在維護了自身地位的同時盡可能保護了很多人。因此,向問天的困境,是有實力、有抱負、顧全大局又明哲保身者的困境。在任、東方與向的三邊關系中,他是最短的一條邊,但卻不可或缺。革命事業需要向問天,人民群眾也需要向問天。三人中,最復雜的不是任,也不是東方,而是向。在與任、東方的博弈中,他是最后的贏家。你懂的! 令狐沖 | 《笑傲江湖》的男主角。由華山派掌門岳不群撫養長大,傳授武功,為華山派大弟子。令狐沖生性放蕩不羈,爽朗豁達,豪邁瀟灑,不拘小節,喜歡亂開玩笑,卻有高度的忠義心,天生俠義心腸,并且深情不移。鐘情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岳靈珊,后因緣際會結識并愛上了'老婆婆'的任盈盈,最終與其結為夫妻,退隱江湖。 令狐沖的困境 網上有篇文章說,外星人入侵地球的大片一般有三大套路:一是結尾地球人火力全開,將外星人打成渣渣;二是有矛盾或誤會的親人因共同抗敵而重歸于好;三是帝國大廈、自由女神這樣的地標建筑被毀。 文藝作品都有些套路,電影如此,小說也一樣,武俠也一樣。比如主角基本是父母雙亡、獨生子女,一定迭逢奇遇;比如先出場的人物再牛叉也是鋪墊的小雜碎;比如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 其中,有個套路是“誤會”,主角因誤會陷入困境,情節由誤會推動,以增曲折。 蕭峰一出場就被誤會,離開丐幫。狄云被誤會成賊,被關被打被廢。張無忌被誤會殺了莫聲谷。蕭因命運悲劇加之康敏有意相害,狄純因別人陷害而躺槍,張卻是作者要他陷入誤會,否則哪能這么巧就碰上莫的尸體? 令狐沖被誤會得最多,他救儀琳、殺羅人杰被誤會與田伯光同伙;他受傷留在華山被誤會殺了陸大有、偷了紫霞秘笈;他學會獨孤九劍被誤會吞了辟邪劍譜;他在五霸岡上與眾人飲酒相交被誤會結交魔教。 除此之外,最初讀時有一個誤會很容易忽略,后來讀才注意到。那才是最大的誤會。 任我行脫困后與向問天回到梅莊,二人與令狐沖飲酒,任要與令狐結為兄弟并邀他入教,令狐沖當然“婉拒”。任便說: “你叫我教主,其實我此刻雖然得脫牢籠,仍是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過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決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遠勝于我。他麾下人才濟濟,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癡心妄想之舉。你不愿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話再也休提了。” 這段話不短,但不得不一字不落錄在此處,否則便覺得話沒說透。令狐沖說了,他覺得自己資歷淺、不能跟任比肩,況且還想重歸華山門墻。但任根本不信,他認為令狐不想與他聯手就是因為上面這段原因。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結論順理成章。 這只是第一次相邀。任我行殺了東方不敗復位后,又提起此事,還是一樣的思路。他說:“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 他仍然認為令狐沖當時沒答應是不信他能重奪教主之位,但令狐沖此次還是沒答應。任我行已大權在握,態度就不像第一次那么灑脫了,說什么“杯酒言歡”,而是“不聽我吩咐,日后會有甚么下場,你該知道”! 中國文化講究事不過三。后來任我行率眾在朝陽峰頂向五岳劍派發難,那時志得意滿、睥睨天下,再提此事便是一種輕松心態了。 他沒什么鋪墊,直接說,“令狐小兄弟,從今日起,你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門下的眾位師太和女弟子們,愿意到我們黑木崖去,固是歡迎得緊,否則仍留恒山,那也不妨。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支親兵罷。”一出口就把職務都定了,根本不容商量。因為他認為自己已君臨天下,令狐沖不可能不愿意。也正因如此,他第三次被拒后更為惱怒,說“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只雞,算是我姓任的沒種”。 陶恭祖三讓徐州,劉玄德三顧茅廬,都是美談。任我行三邀令狐,又加上老丈人身份,夠禮賢下士的了。豈料令狐沖就是連拒三次。在任我行心中,入教與否就是利益權衡,故他不明白令狐沖為何一直不同意。 像他這樣的人,也不會明白。 除了勞德諾殺人偷書外,令狐沖沒有一個誤會是別人故意陷害或運氣不好,那都是發自本能、出乎自然、似乎無意、很難澄清的誤會。這種誤會多是認知的誤會,而外界認知與其自我認知間的巨大差距就是令狐沖的困境。 令狐沖與郭靖不一樣。別人對郭靖的認知與郭對自己的認知一樣:忠直木訥堅毅。令狐沖也想做個好孩子,他身為大師兄,練劍時一招一式力求做到完美無缺,不敢絲毫逾雷池一步,以為眾師弟師妹表率。但別人卻不這么看他。 令狐沖與蕭峰不一樣。蕭峰從出場到自盡一直面臨著身份的折磨,生為契丹人、長在中原的身份困境令他賠上性命,但天下人都知道蕭峰的困境,認知上沒問題。那誰又知道令狐沖的困境?岳父是日月教主,他卻堅不入教,誰知道為什么? 令狐沖與韋小寶不一樣。韋小寶也有原則,那就是義氣為重。他可以說假話、收賄賂、出陰招、搞美女,但既不會幫天地會反康熙,也不會幫康熙剿滅天地會。這使他處于無解的兩難困境中,但無解也是正解,他大可一走了之。 令狐沖卻走不了。看看風清揚就知道了,他對江湖爭斗心灰意冷,卻只能隱居在思過崖。這不是很奇怪嗎?天下之大,他卻單單選了傷心地隱居。當然不奇怪,他是令狐沖的隱喻,令狐沖承了他的衣缽,也承了他的命運。縱然他劍術通神、武功獨步,幻想著有一天笑傲江湖,但偏偏江湖之大沒有容身之處。 江湖上任何一人、任何一事,都可絆得住他。岳靈珊臨死前要他照顧林平之,一句話就能拴牢他一輩子。而韋小寶與胡逸之結義發誓,卻偷偷把胡逸之的誓詞“淹死在江中”換成自己的“淹死在柳江中”。這滑頭處處留著后路,哪會有什么誤會? 令狐沖不在乎權力。二人之下的日月教光明右使不愿做,一人之下的副教主、接班人不愿做,正教中的恒山派掌門也不愿做。在接任恒山掌門當日,方正與沖虛找他密謀。他對當五岳派掌門根本就是無所謂。只是在二人反復工作下,他才認識到去爭這個掌門有多么重要。 他不在乎戒律。連田伯光這樣的淫賊也大可結交一下,全不管別人看來是否大逆不道。人人說他是無形浪子,他并不放在心上。就連最信任與疼愛他的寧中則也說“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這也難怪,寧中則喜歡的是岳不群這樣的彬彬君子,不管真假,至少表面上是君子。令狐沖聽了只是感到慚愧,卻沒有半點委屈。 他不在乎武功。從梅莊脫困后,他一試身手,覺得武功高到以前不可企及之境,但心中殊無興奮之意。他寧愿自己仍是那個武功平平的華山首徒,與小師妹一起耍那套幼稚的沖靈劍法。 他不在乎性命。在他命懸一線時,岳靈珊偷了紫霞密笈,陸大有要念給他聽。他寧死也不聽。方正說要收他入門,傳他易筋經,才能化解體內異種真氣。他寧死也不從。在朝陽峰上“眼見恒山全派盡已身入羅網,也想不出甚么保派脫身之計,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任我行說了要屠滅恒山,他回去卻只是每日喝酒度日。 他不在乎美色。他陪恒山派諸人緩緩向少林進發,每晚只是合衣臥在后艄。連莫大都稱贊:我莫大如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令狐沖這年才二十六歲,而前艙中盡有儀琳這樣對他傾心的美人,有鄭萼、秦絹這樣正當年華的少女。 他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內心的聲音。 其實,他是個道德感極強的人,強到甚至迂腐,哪有半點浮滑無行?他與風清揚學獨孤九劍時,為了爭取時間,在田伯光面前使詐,假裝受傷。風清揚問他若對方是正人君子還要騙他嗎?令狐沖說,“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么一點半點了。” 他話是這樣說,真要害他性命的人多了,他一點也沒用上卑鄙無恥的手段。任我行要攻上恒山,他與方正、沖虛布置了炸藥埋伏。為讓任我行坐那把九龍金椅,沖虛提議讓他去騙任我行,但還沒說完,他便斷然否決道:“任教主要殺我恒山全派,我就盡力抵擋,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決不說假話騙他。” 連說個假話都不肯,還談什么卑鄙無恥? 他不在乎的,別人很在乎!他在乎的,別人不在乎!這便是他的困境。 更有甚者,他不但在乎自己的原則,還去在乎別人。 任我行復位后,所有的人都在大吹大拍。這些人中可能有的恐懼、有的擔憂、有的僥幸,而令狐沖心中卻充滿了憤怒、鄙視與不屑,“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 英雄好漢,對他來講十分重要而神圣,但在那些人心中根本一錢不值。 他沒有跪拜獻媚,但卻替那些跪拜獻媚者受屈辱而不值、而憤怒,但孰不知那些人中有多少自甘屈辱,以換來新主子青睞好更上層樓,不需要他來不值和憤怒!這便是他的困境。 上官云聽了任我行要封他為副教主,立刻送他“壽比南山、福澤無窮”八字評語,只比“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稍差一級。他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就像他在黑木崖上聽眾人拼命揭發東方不敗種種丑行,最后連武功低微、奸污婦女、暴飲暴食等等都編造出來,也是忍不住縱聲大笑。 他自己不愿行諂媚之事,看不得別人行諂媚之事,也不愿別人向他行諂媚之事。豈不知別人自愛諂媚、關你何事?不讓人行諂媚,不是讓別人不舒服、斷了別人活路么?這便是他的困境。 令狐沖的困境是對這個世界不妥協但又不得不妥協的困境。 這是最大的困境,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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