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肯定是小眾化的,為什么要普及?

作者:陶短房來源:詩文網發布時間:2021-10-14
一些對詩詞較熟悉的朋友或許已經發現,盡管“背誦比賽”之外的《中國詩詞大會》考題其實十分簡單,但仍有許多選手屢犯常識性錯誤。如此“普及”,于詩詞何用? 在2月7日晚央視舉行的《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總決賽中,來自上海復旦附中的16歲小選手武亦姝最終勝出,獲得冠軍。 首先必須承認并祝賀,作為一檔商業性電視娛樂節目,《中國詩詞大會》是非常成功的:拉高了收視率,制造了熱點和“大眾英雄”,而且還成功搭上了“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便車,貼上了“詩詞普及”的高大上標簽。 可以說,一檔商業娛樂熱門節目該紅的要點,《中國詩詞大會》差不多都有了,倘若僅點評其作為商業電視節目的價值,是絕對可以給高分的,若點評其炒作創意、手段,則更可加上“出手不俗”四個字。 問題是,倘若當真將《中國詩詞大會》當作一檔詩詞普及節目,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幾天通過《中國詩詞大會》一炮走紅的“大眾英雄”,一位是漢服登場、背誦成名的某大耳朵女生(這里并無任何對大耳朵人士的不敬,我年僅九歲的長子就五官比例而言耳朵只怕更大),另一位是靠背誦過關斬將的某農村大媽。 許多《中國詩詞大會》的粉絲對這二位仰慕追捧有加,“圈粉”“才女”之類溢美之詞不要錢一般噴涌而出。 ▲《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總決賽現場 于是第一個問題來了——“詩詞才華”的含義是什么?稍稍公正客觀一點的朋友都會脫口而出,“創作,是創作”。 沒錯,古體詩詞到了今天固然已是小眾文化,但畢竟還有相對人數不算多、絕對人數不算少的創作愛好者人群。包括我自己,從13歲學近體至今,堅持不間斷也有34年之久了。 刨去創作,善于賞析也可算“詩詞才華”范疇,只不過文學欣賞在很大程度上帶有主觀性,怎樣的鑒賞算“有才華”或“有大才華”,恐怕是見仁見智的。 無論如何,背誦詩詞與才華無關,或至少不是主要衡量因素。 有位朋友在網上對我這個觀點不敢茍同,認為“背誦詩詞檔次高過背誦其它”,并舉例說,“王勃在贛江邊吟詠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和‘這條河啊真XX的寬’能是一個檔次么”。 然而,這恰給我、而非給他提供了論據:王勃是《滕王閣序》的原創者,他在滕王閣落成典禮“征文大賽”上用佳句脫穎而出,的確是才華的體現,而這樣的“大會”也確實可以起到“弘揚文化”的作用。 如果當時“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主辦單位”讓所有“參賽選手”背誦同一段文字以決高下,他們背誦的是《古文尚書》《唐本草》或隨便一段有意義乃至無任何意義的文字,又有什么區別? 這樣的“背誦大賽”,又能裁量什么“文才”、或弘揚什么“文化”? ▲《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總決賽亞軍選手彭敏 一些對詩詞較熟悉的朋友或許已經發現,盡管“背誦比賽”之外的《中國詩詞大會》考題其實十分簡單,但仍有許多選手屢犯常識性錯誤。 如“詩句填空”,某兩位選手(包括一位“才女”)連“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都不懂,在只能填平聲字的地方填了仄聲字。 而這樣的錯誤就連高中生都不應該犯。1987年的語文高考試卷,曾讓考生將打亂的一首符合七絕格律的隋代民歌“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排序,結果大多數考生都作出正確選擇。當時全國版語文教科書中明確提到了“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規律。 如此“普及”,于詩詞何用? ▲參賽小選手葉飛 有人問我“那么照你看法,怎樣才能普及詩詞”,我反問,“為什么要普及”? 詩歌和其它文學體裁一樣,都是用來寄托、遣懷、歌頌、諷喻、抒發某種意境或情感的。隨著時代的演進,主客觀因素和環境在不斷變化,適合該時代大多數人的詩歌表達形式就會發生變化。 如先秦流行四言詩、“兮字體”,漢代流行樂府,南朝流行五言古詩,唐代絕律等近體格律詩崛起,宋代流行宋詞,元代則南、北曲盛極一時,近、現代則成為各種新詩流派爭奇斗艷的舞臺。 這種詩歌體裁的與時俱進,和外部環境、社會結構的變遷有關,也和語言習慣、音韻變化息息相關。 如從語言習慣來講,中國詩歌兩千年來大體上遵循著每句字數由少到多、句式結構由簡單到復雜的演變規律。 又如音韻變化,漢樂府適用上古音,近體、詞則適用“平上去入”的中古音,元曲更有南北音韻的差異,而自元代以來,普通話和大多數北方方言“入派三聲”,在近體和詞牌中地位重要的“入聲”完全消失。 簡單說,像念奴嬌、滿江紅這類押入聲韻且很常見的詞牌,如果按漢語拼音去讀根本就不押韻。 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既然古體詩詞所附著的這些氛圍、土壤和硬件前提都已發生變化,它的“小眾化”就不可避免。 毛筆書法原本是中國大眾化書寫模式,隸書在秦漢兩代是“普及性書寫體”,如今卻成了“文化愛好”和“高雅藝術”,這本身就是合理的,是社會進步、文化發展的標志之一,對此作一番感慨是可以理解的,如喪考妣則大可不必。 ▲《中國詩詞大會》主持人董卿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唐代詩歌的大普及,與唐朝“以詩賦取士”、學好詩歌有希望做官有關。而明、清兩代官話和北方方言已和唐宋大相徑庭,但依托中古音的近體詩仍然很“大眾”,和“八股時代”的科舉考試仍然保留了“試帖詩”(五言六韻、適用和近體詩一樣的平水韻或“洪武正韻”)息息相關。 如果現代高考、公務員考試加考“詩詞創作”為必答題且占分很高,詩詞創作很快就會重新“大眾化”。當然,任何頭腦清醒者恐都絕不會認同這樣的“普及”、“弘揚”。 數典忘祖、摒棄傳統中的精華,在任何社會、時代和人群中都是不可取的。但尊重和堅持傳統必須持揚棄的態度,必須認識到只有具備生命力的傳統才能生存下來,對新時代適應性的強弱,會決定傳統元素在新時代的生存空間。 比如同樣是“傳統元素”,給無數人提供方便的筷子流傳至少兩三千年,至今仍然是普羅大眾中“活的文化”。古代服飾則只能成為藝術表演、收藏的“小眾寵兒”,新式時裝的借鑒藍本。而纏足、割股奉親之類陋習,則必然要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周邦雖舊其命維新”。對上述規律和不同性質“傳統元素”間差異不加區別,“只揚不棄”,或“只棄不揚”,是打著“弘揚傳統文化”的背離傳統文化表現。 至于將可算“優秀娛樂節目”的《中國詩詞大會》曲解、包裝成“弘揚詩詞和傳統文化的最佳手段”,則更是離題萬里,不知所云。 如此“普及、弘揚”,就仿佛高喊“足球從娃娃抓起”,推出的“振興校園足球”方案,卻只是給每個孩子發個足球,讓他們每天抽時間在教室里、課桌邊做“足球課間操”一般。 就個人管見,詩詞文化在“筷子型”、“古裝型”和“纏足型”三類傳統文化元素中,更接近“古裝型”的定位,即“小眾愛好者的最愛”和“大眾可以欣賞、有所補益借鑒的精神食糧”。 對這類傳統文化遺產,比較合理、可取和可操作的保護、傳承方式,是利用當今科技和資訊的方便,為“小眾愛好者”提供更多、更方便、更準確的輔助工具和參考資料。同時讓更多愿意感受、領略其美感的朋友,能夠更好、更“不走樣”地得到感染、產生共鳴。 托網絡和資訊時代的福,如今的條件已經好多了。當年我學習格律詩詞時,連最基本的入門資料如《詩韻合編》《白香詞譜》都很難找到。我初學填詞時,詞譜就是借來別人的書手抄的,抄了兩天一夜。和其它同好間的交流,更是難比登天。 而如今,各種工具書、各代詩詞作者詩集都能很方便找到,和天涯海角的詩詞愛好者也能“無時差交流”。一些網絡應用更可提供一些有趣、便捷的輔助服務,新人學詩也有很多可行的選擇,而不必走閉門造車的彎路。 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讓“路標”更清晰,避免初學者“挑花了眼”。 而在后一點上,則應該更倚重“詩詞”味多一些、“大會”味少一些的形式。這類形式或許不會像《中國詩詞大會》這樣火、這樣容易成為大眾熱點,卻更容易讓盡可能多愿意接近詩詞的朋友,對這門“曾經的大眾藝術”真正、持久地愛好和欣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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