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道門的榮幸與尷尬──《西游記》道教思想論略
作者:來源:詩文網(wǎng)發(fā)布時間:2021-10-14
仙界道門的榮幸與尷尬
??? ──《西游記》道教思想論略
??? 曹炳建
??? 上世紀二十年代,一場全盤否定清人《西游記》研究成果的颶風橫掃學術(shù)界。胡適不無憤激地宣告:“《西游記》是被這三四百年來的無數(shù)道士和尚秀才弄壞了”,清人的種種說法,“都是《西游記》的大仇敵”[1].魯迅亦認為,清人的“勸學”、“談禪”、“講道”諸說,都是“三教之徒”“隨意附會而已”[2].這些學界大亨們憑藉學貫中西的敏銳眼光,其結(jié)論自足以振聾發(fā)聵。但由于時代不允許他們?nèi)ミM行書齋式的深入探討,故也不免語焉不詳。時至今日,《西游記》研究的“講道說”再次被提起,其中某些內(nèi)容似乎又不無道理。現(xiàn)實告訴我們,有必要對《西游記》中有關(guān)道教文化進行一番爬羅剔抉的功夫。故撰此文,以就教于學界同仁。
??? 一
??? 幾乎是伴隨著原著的產(chǎn)生,《西游記》中的道教文化便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現(xiàn)存《西游記》最早的刊本世德堂本,有陳元之所作《西游記序》,其《序》中提到“舊有敘”,其“舊敘”認為:“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戒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此其書直寓言者哉。彼以為大丹之數(shù)也,東生西成,故西以為紀。” [3]其中心猿、意馬、肝木、腎水、太初、大丹等等,都是道教金丹術(shù)常用的術(shù)語。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陳元之《序》作于萬歷二十年,距吳承恩去世僅十年左右,其所說“舊敘”當更早,幾與吳承恩同時。可見,從《西游記》問世起,就和道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 此后,袁于令為李評本所寫的《西游記題辭》,表達了同“舊敘”不同的觀點。他認為:“說者以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門修煉之道。余謂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讀是書者,于其變化橫生之處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問玄機于玉匱,探禪蘊于龍藏,乃始有得于心也哉!”[4]可見,當時《西游記》主旨的“講道說”已相當流行。但袁于令認為,所謂“講道說”只是“于其變化橫生之處引而伸之”的結(jié)果,《西游記》實是“三教已括于一部”的著作。
??? 然而,進入清代,《西游記》主旨的“講道說”卻呈現(xiàn)泛濫之勢。汪象旭的《西游記證道書》開清人“講道說”的先河。本書第一回批語即說:“《西游記》一書,仙佛同源之書也。……彼一百回中,自取經(jīng)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而其間心猿意馬、木母金公、嬰兒姹女、夾脊雙關(guān)等類,又無一非玄門妙諦,豈非仙佛合一者乎!”同書“功成行滿見真如”一幅插圖有詩贊曰:“萬卷仙經(jīng)語總同,金丹只此是根宗。依他坤位生成體,種在乾家交感宮。莫怪天機都泄露,只緣學者自愚蒙。若人得了詩 中意,立見三清太上翁。”此詩引自宋代金丹學大師張伯端的《悟真篇》,說明作者雖然有“仙佛同源”之論,但根本上還是持“講道說”.
??? 此后,又有陳士斌的《西游真詮》。此書第一回批語說:“俗儒下士,識淺學陋,不曉《河》、《洛》無字之真經(jīng),未明《周易》、《參同》之妙理,膠執(zhí)儒書,解悟未及一隅;擯斥《道藏》,搜覽亦皆糟粕。所謂醯雞只知甕大,夏蟲難與語冰者也。”在他看來,“《西游》一書,講金丹大道,只講得‘性命’二字,實只是先天真乙之氣。修性命者,修此一氣,性命雙全,而還歸于一。反反覆覆,千變?nèi)f化,不離其元。”[5]篇中又多引魏伯陽《周易參同契》和張伯端《悟真篇》來解讀《西游記》,可見陳氏受此二書影響之深。
??? 又有全真道士劉一明出,作《西游原旨》。劉一明是乾嘉時期全真教的一代宗師,內(nèi)丹學的大家,并精通《易》學、醫(yī)學等,其《道書十二種》流傳頗廣。因此,他的《西游原旨》可以說代表了“講道說”的最高水平。在他看來,“《西游》世法、道法說盡,天時、人事說盡。至于學道之法,修行應(yīng)世之法,無不說盡,乃古今丹經(jīng)中第一部奇書。”[6]又說:“《西游》有合說者,有分說者。首七回,合說也。自有為而入無為,由修命而至修性。丹法次序,火候工程,無不俱備。其下九十三回,或言正,或言邪,或言性,或言命,或言性而兼命,或言命而兼性,或言火候之真,或撥火候之差,不過就一事而分晰之,總不出首七回之妙義。”[7]至于具體評點文字,則完全用道教內(nèi)丹學的理論來解讀《西游記》,心猿意馬、金公木母、嬰兒姹女等等,文辭甚繁。
??? 至于含晶子的《西游記評注》,多節(jié)錄真詮本的評論文字而加以己見,實際上可以看作真詮本的一個刪節(jié)本。
??? 與“講道說”最接近的,是張含章的“解易說”.張含章是一位《易經(jīng)》研究專家,對道教亦有所涉獵。張氏在《西游正旨后跋》中說:“竊擬我祖托相作《西游》之大義,乃明示三教一源。故以《周易》作骨,以金丹作脈絡(luò),以瑜迦之教作無為妙相。”所以,張氏的《通易西游正旨》主要以《易經(jīng)》來詮解《西游記》。但由于《易經(jīng)》本身所具有的神秘主義色彩,故很早便被道教所吸收,如早期道教經(jīng)典《參同契》即將《周易》與黃老、爐火合而為一,名之曰《周易參同契》。因此,張氏的評點文字中雖然多了一些乾坤坎離、屯蒙既濟以及“守正卻邪”、周孔圣賢等語,但也不乏嬰兒姹女金丹之論。
??? 縱觀明清“講道說”的發(fā)展,有這樣兩個特點:
??? 一、越來越脫離作品的文學性,而向道教的“金丹大道”理論靠攏。陳元之所謂的“舊敘”,雖亦以道教理論概括《西游記》,但并未展開論述,故影響不大。汪象旭的《西游記證道書》雖然首開清人“講道說”之先河,但在具體評點中,還能不時點出作品文學手法之妙。如第七十五回批語說:“行者之入腹降妖,力寡而功倍,然亦不可多得,惟黑熊、羅剎、黃眉、地涌與青獅而為五耳。羅剎、地涌,俱女身不足道,黑熊、黃眉二處,亦殊草草,獨此處生趣勃勃,痛快淋漓。割取一段,可作數(shù)出雜劇。”至于陳士斌,由于其道教理論水平的限制,故從道教的角度看,其評點文字亦略顯駁雜不純,“未免盡美而未盡善耳”.[8]至劉一明,才使“講道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理論高度,同時也就完全泯滅了作品的文學性。
??? 二、雖然諸家力主“講道說”,但又不能不以“三教一家”作為門面。汪象旭認為《西游記》“仙佛同源”.尤侗《西游真詮序》認為《西游記》“合二氏之妙而通之于《易》,開以乾坤,交以坎離,乘以姤復(fù),終于既濟、未濟,遂使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會歸于《西游》一部。”[9]劉一明雖然力主講道說,但也不得不承認:“《西游》貫通三教一家之理,在釋則為《金剛》、《法華》,在儒則為《河》、《洛》、《周易》,在道則為《參同》、《悟真》。”[10]
??? 與“講道說”泛濫的同時,也有學者對其提出了激烈批評。其中批評最尖銳的是張含章。他曾著《新說西游記》,在其《總批》中即認為:“《西游》一書,古人命為證道書,原是證圣賢儒者之道。至謂證仙佛之道則誤矣。” [11] 在《新說西游記自序》中他又說:“此書由來已久,讀者茫然不知其旨,雖有數(shù)家批評,或以為講禪,或以為談道,更有以為金丹采煉,多捕風捉影,究非《西游》之正旨。”[12]在他看來,《西游記》“一言以蔽之,曰:‘只是教人誠心為學,不要退悔。’”[13]“今《西游記》,是把《大學》誠意正心、克己明德之要,竭力備細,寫了一盡,明顯易見,確然可據(jù),不過借取經(jīng)一事,以寓其意耳。”[14]因此,張含章可稱為“勸學說”的代表。
??? 真正給“講道說”以致命打擊的是魯迅、胡適。特別是魯迅,不僅指出了清人諸說之謬誤,并且初步探討了其形成的原因。在他看來,《西游記》“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jīng)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意附會而已。”[15]這里,既指出了“混同之教,流行來久”的大的文化原因,也指出了《西游記》“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的文本原因,的確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故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講道說”便很少再被人們提起。
??? 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后半期,“講道說”卻又卷土重來。當今持“講道說”者,據(jù)筆者所知,一為臺灣的陳敦甫、陳志濱等人,但他們的評論文字筆者未能見到,不敢妄加猜度。二為八十年代之后少數(shù)大陸學者。這又有兩種情況:一是以李安綱先生為代表,承襲清人陳士斌、劉一明諸人之說而發(fā)揚之,直把《西游記》看成是一部敷演道教主要是全真教“金丹大道”的“道書”;[16]二是以孫國中先生為代表,認為《西游記》是一部“氣功修煉專著”,是有關(guān)“人體科學”的著作[17] .二者說法雖有不同,但本質(zhì)上卻沒有什么大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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